桌子上放着一个药碗,药汤干涸凝固,巴在碗沿上,扭曲着。
一个丫鬟模样的趴在床边伤心地哭泣着,外面则是杂乱的吵闹声,“你这个小蹄子!那攒金丝八宝簪是你能戴的?快给我!……”
另一个颇尖细的声音道:“这是小姐赏给我的,嬷嬷是想抢么?!……你当我眼睛瞎呢,你贪了多少小姐的东西?”
啪的一声,接着是呜呜的哭声和咒骂声,闹得不可开交。
那丫鬟气得发抖,冲到门口向着外面喝了声,“你们都反了?小姐还没有死呢!”
正在争夺东西的一个婆子和一个丫鬟窒了窒,那婆子是个尖嘴猴腮,一副刻薄相,眨着眼睛,恼怒地道:“金桃,你大呼小叫的教训谁呢?”
旁边那个长着尖尖下巴的丫鬟冷笑道:“她还以为她是小姐面前的大丫鬟呢?我呸!也不瞧瞧你那酸样!”
金桃涨红了脸,道:“小姐对我们不薄,如今小姐还没有……你们这样难道不是太过分了吗?”
“哎呦!我说金桃,你呀就别装模作样了,谁知道小姐给了你多少好东西?这些呀,你是看不上眼的……”那婆子说着,将簪子收进了袖子里。
那丫鬟跳脚道:“候嬷嬷,你欺人太甚!……”却不敢来强夺。
那婆子得了好处,心情舒畅了许多,道:“左右小姐是不行了,我们做奴才的也不能不管不问。这样吧,你们守着,我去看东西准备好了没……”她话没有说完,嘴大张着,能塞进一个鸭蛋,直愣愣地看着金桃的背后,像是见了鬼般。
金桃有所感觉,蓦然回头,却见帘子被撩起半边,那本来没有生息的小姐正端端正正地坐在床边,那眼睛如墨潭古井正静静地看过来。
她头皮发炸,转而欢喜道:“小姐,您醒了?”
婆子和那个丫鬟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去了三魂六魄。
那小姐她忽而微微一笑,阴森森地道:“怎么?怕我是鬼?”
两人抖索着。
那小姐招手让金桃走近。
金桃迟疑了下,走近,握住对方的胳膊,温热与常人无异,她惊喜万分,道:“小姐,您,您真的好了?您没有死?太好了……”她哽咽着。
小姐轻拍了拍她的手,道:“去给我熬碗粥来。”
金桃连声道:“好,好,婢子这就去!”瞪了眼跪在地上的两人,“还不快起来给小姐准备吃的!”
“哎,哎……”两人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不大会儿,一碗热气腾腾的瘦肉米粥被端了来,金桃小心地伺候小姐吃了。
吃了粥,那小姐像是恢复了些元气,靠着床头,幽幽地道:“这几天我脑子里浑浑噩噩的,总觉得自己是死了,在黑漆漆的地方游荡着,眼看着就有越走越深,突然有人推了我一把,我就惊醒了。”
金桃对她毫不怀疑,只是念着阿弥陀佛,道:“那是菩萨保佑小姐,阿弥陀佛,赶明儿得多烧几株香才是。”
小姐笑了下,看向那婆子丫鬟,目光幽幽,将两人看得全身发冷。
那婆子最是狡诈,扑通跪倒面对南方,连连叩头道:“佛祖保佑,老爷和夫人保佑,我家小姐好好的……”
那丫鬟也连忙赌咒发誓,与刚才判若两人。
金桃狠狠地瞪了她们两眼,道:“银杏,小姐那攒金丝八宝簪子呢?我记得你收着了。”
银杏嗫嚅着,拿眼去看那婆子。
那婆子不情愿。
这段家老爷是个玉树风流的人物,夫人也是个温婉可亲的,只是身体不大好,这小姐也是个病秧子,性子软糯,一直养在深闺里。
前几年,夫人死了,老爷不久跟着去了,这段家便没了掌家主事的人,自己仗着曾经奶过段小姐,慢慢得了信任,也不知道从中贪了多少好东西。这一次,小姐病发,一口气没上来便去了。自己算计着不如多讨些东西,等办了丧事便离开,以后再也也不愁吃喝了,却想不到对方又活了过来。
她微斜着眼,却正对着那小姐的目光,心儿几乎要从嗓子眼跳出来,那目光太冷,太深,似乎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让她胆战心惊。她忙从袖子里掏出来讨好地道:“这么贵重的东西让银杏那个小丫头收着,丢了就糟了,老婆子便做主收着呢!”
金桃伸手拿过,冷哼了声。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粗嗓门道:“棺材香烛都准备好了,候婆子你倒是快点拾掇。”
几人都是一惊,候婆子红了脸,推开房门。
那矮粗汉子伸手道:“银子拿来,你知道置办这些东西老子跑断了腿,呸!你这老货倒是清闲,不知道又得了多少好东西!”
候婆子惊急,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喝道:“该死的,胡说什呢!”
那汉子被打了一巴掌有些懵,随即暴怒,推了她一掌,嚷嚷道:“你这老不死的耍什么威风?你以为老子不知道你是个什么货?识相的把好东西分老子些,不然老子去衙门告你,说你欺主霸占主子的财物……”
候婆子阻止他不及,又无话可说,索性坐在地上,大哭起来,“贾大,你这个挨千刀的,你红口白牙胡说啊,你,你要被阴曹拔了舌头的……小姐,小姐,老奴是冤枉的……”她爬着向屋里,“小姐,您可要为老婆子做主啊!……”
那汉子楞了楞,瞧见帘子后那个单薄的影子,有种不好的感觉涌上心头。
段小姐扶着金桃的胳膊缓缓而出,像是乍然见了阳光有些不适,将一只手搭在额头,眼睛微微眯起,梭巡了一周。
果然院子里摆放着一些纸钱香烛之类,她笑,龇着白生生的牙齿,道:“好,好,我竟然活着能看到这为自己烧的纸钱香烛呢!还有棺材?候嬷嬷,你们倒是忠心为主啊!”
候婆子本来被她突然醒来吓得失了魂,这会儿回过神,想着对方一直是个病怏怏的小姑娘,平日都是依仗着自己,不由地来了底气。
她用袖子抹了把脸,哽咽道:“我的好小姐,你真是吓死老奴了!请了好几个大夫都说……老奴这才乱了分寸,这下好了,小姐您醒了,老奴也放心了,您刚刚醒,外面风大,老奴扶您进去歇息。”说着话,伸手来扶小姐。
金桃挡住,道:“不劳嬷嬷了,婢子来伺候就行。”
“你这个小蹄子!”候婆子瞪眼,觑了眼小姐冷冰冰的脸色,心里一惊,讪讪道:“也好,也好,老奴去给您找个大夫来,好好看看。”
那汉子被这一番变故弄得有些糊涂,见对方对自己使了个眼色,便眨眨眼,点头哈腰地跟着退下了。
两人一前一后行到院子外。
汉子见没人注意,忙道:“候婆子,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那丫头咽了气吗?你害得老子折腾半天,还被吓得不轻!”
候婆子怒道:“我怎么知道?明明我看着她咽了气的,手脚都冷了,”她打了个寒噤,“不是鬼附身了吧?”
汉子一个哆嗦,道:“青天白日的,你这老货不要吓我!”
候婆子想了想,附耳说了几句,又塞了块碎银子。
那汉子眉开眼笑,急匆匆地去了。
候婆子这才整理下衣襟掉头走了。
墙角里闪出一条人影,斗笠遮住脸,目光穿过那轻纱落在对方的背影上,冰冷阴森,杀气凛然。
房间里,那小姐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闭目养神,金桃悄没声地退了下去,将房门掩了。
倏然,小姐轻启唇,淡淡地道:“情况如何?”
那带着斗笠的人无声地出现在房间里,她摘了斗笠,露出一张眉清目秀的脸,却冷若冰霜,正是暗影。
她恭恭敬敬地行礼道:“主子放心,该解决的都解决了。”
小姐——葛黎满意地道:“很好,这候婆子和银杏都留不得,她们本来就是忘恩负义之人,死不足惜,至于金桃,”她迟疑了下,暗影道:“她跟着这小姐太久,时间长了难免不起疑心,不如……”她做了个杀的手势。
葛黎道:“不,她是个心思单纯的,对这小姐最是忠心不二,或许等我进了段家也是个得用的。毕竟,那里都是人精,一个流落在外的小姐可以聪明,一个丫鬟就不需要了。”
暗影点头。
葛黎摩挲着那张面皮,道:“从今儿,我便是段久九,段家三爷的女儿。”顿了下,“好好安葬了那段小姐,可惜是个红颜薄命的,再多烧几株香,我毕竟借了她的名。”
暗影道:“是。”
葛黎道:“还有十日就是段家老夫人七十大寿,我该去荆南段家了,该准备的都珠准备好了吧?”
暗影道:“是!”
荆南段家,是个具有传奇色彩的世家,以珠宝绸缎起家,富可敌国。自从祖上皇上起,出了个贵妃娘娘,到了前朝更是出了母仪天下的段太后,显赫到了极致。然而让所有人奇怪的是段家每朝仅有一人在朝堂中担任不大不小的职位,从来没有恃宠而骄之事。
而无论哪一代新皇登基,无论是风云变幻还是和风细雨,段家都不曾被关注,所以一直很平安富贵。
上一朝段太后在时,段家仅有一人在朝堂中担任了个侍郎的职位,后来辞官还乡,自此无段家人入朝。
但是无论是当地的富家豪绅,还是地方官员,值段老夫人七十大寿还是毕恭毕敬地送上贺礼,就是远在京城的新皇也送了匾额来恭喜千秋。
于是,寿辰当日天刚亮,段家老宅便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段家二老爷领着次子站着大门前笑容可掬地迎着各位来客,不时寒暄几句。
管事指挥着仆役忙着管理马车和茶水服务,忙得脚不沾地。
将近午时,太阳升得老高,车马渐渐少了些,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段家二老爷吩咐了次子几句便要转身回去。
这时候,一辆青帷马车轻快地驶了过来,到了大门面前,一个丫鬟跳了下来,抬眼看了看门头上书着大大的“段府”的匾额,松了口气,欢喜道:“到了,小姐,到了。”
帘子掀开,一个藕装少女探出身来,她长发简束,不施粉黛,眉眼精致,皮肤白得有些透明,弱不禁风的样子。
搭着那丫鬟的手,她施施然下了马车,目光流转,落在段二老爷的身上,细细打量,似是惊诧,又似是审视,声音微微发颤,道:“这位老爷可是段家老爷?”
旁边的管事道:“这是我家二老爷,姑娘是哪个府上?可有拜帖?”
那少女用绢子掩了唇,盯着段二老爷,眸子里水雾迷蒙,道:“二叔!孙女儿可回来了!”
段二老爷目中闪过诧异,道:“这位姑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