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黎心跳加快,一种无法言及的喜悦杂糅着悲伤充溢了她整个胸腔,那是这身体由生俱来的反应。她恍然,是了,这是葛兰眸,葛黎的生身之母。
葛兰眸的目光穿透了她,唇边绽开一丝微笑。
葛黎恍惚地转身,却见一青年男子正施施然而入,俊颜修目,玉树风流,正是年少时的葛国皇帝西凉恒。
葛兰眸伸出手,纤指如削葱,对方握住,拉近,语气柔软宠溺,道:“为夫为你束发如何?”
葛兰眸嫣然。
西凉恒执了玉梳在手,由她的头顶缓缓梳下,如瀑的青丝轻晃,他忍不住心神激荡,掬起一缕放在鼻尖深深一嗅。
葛兰眸身体微微后仰,正好被他笼如怀里,俊男靓女,情深绵绵,真是一幅美轮美奂的画面……
又转一场景,白雪纷飞,玉树琼妆,葛兰眸带着毡帽,披了件雪貂大氅,领口一圈的白色绒毛将她精致的小脸衬着,如雪中仙子,不沾尘埃。然而那蓝眸里却无昔日的缱眷温柔,冰冷疏离如这雪天冻地。
她笼着手抱着个暖炉静静地看向月洞方向,有人影晃动,她精神一振,待看得清楚瞬息间暗了眸子,低了眼睑。
来人是个二八芳华的美貌妇人,笼着一件纯白貂裘,樱唇葛眼,脸色如春。如云的鬓发两边各簪了两只支掐金丝镂空孔雀簪,每只孔雀嘴下又衔了一串黑珍珠,既贵气又不张扬,身后跟着四五个宫人。
她一眼看见葛兰眸脸色略冷,便走过来。
葛兰眸低头屈膝行礼,道:“葛氏见过太子妃。”
美妇人目光在她的雪貂大氅上溜了眼,一抹嫉恨一闪而逝,像是没有见到她,向着身边的嬷嬷道:“后华庭的梅花开了,平素太子最是喜欢这凌冽寒香,本宫摘几枝送去。”
嬷嬷谄媚地应声道:“可不是?昨儿太子亲问了哥儿的功课,也夸了聪明好学呢。娘娘,您是个有福气的,莫要和一些低贱的计较,免得失了身份……”
太子妃笑道:“本宫知道分寸。”便扶了她的手慢慢去了,自始至终没有将葛兰眸看在眼里。
待对方去得远了,葛兰眸缓缓站起身,脸色苍白,一双眸子冷郁至极。
旁边的大宫女担心地叫了声道:“姑娘,天儿冷,回去吧。”
葛兰眸嗤然一笑,姑娘?宫里都唤她姑娘,只是因为西凉恒给不了她高的名分,又舍不得低的名分委屈了她,却让她如今不尴不尬地处着。
下意识地,她抚上微鼓的小腹,心里涌起深沉的悲哀,只觉得天地间茫茫一片,自己茕茕一人而已。
假山后,西凉恒静静地看着她,眸子里闪过痛苦和挣扎。
身后那俊朗少年沉默不语。
再然后,她看到肚子渐大却情绪逐渐消沉的葛兰眸一日一日地度过,西凉恒很少再踏足;看到她被太子妃难为,被皇后难为,西凉恒的无奈,疼惜,到最后的愧疚不敢面对。而葛兰眸则从希望到怨怼,再到失望,最后绝望……
再转一个场景,白的雪,红的梅,风来,卷起雪花杂了梅花瓣敲打着窗棂,隔着一扇门,隔开了曾经的深情缱眷。屋外,西凉恒将头抵着门板,痛不抑声,屋里,葛兰眸淡泊明净,她道:“……若是孩子生了,女孩儿便让她出宫,我保护不了她们,能做的就是尽力让她过得快乐些……”
接着,她看到闷热的产房里,葛兰眸在苦苦挣扎着,惊慌失措的西凉恒,置身事外的太子妃,忙乱的宫人……
血色弥漫迷糊了她的双眼……恍惚间,她听到了海水涌上沙滩又退下的声音……
她头疼得厉害,像是有人用锥子在一点一点地凿着,面前无边的黑暗像是一道厚重的布幔被人拉开,记忆纷跌而来。仿若又回到了从前,杜尚的道貌岸然,母亲永远柔柔弱弱,弟弟的乖巧羸弱,上官氏的假仁假义,杜锦平和杜锦荣的屈意迎合,还有夜慕华的虚情假意……
黑暗中浮现出一个瘦伶伶的小女孩儿,五官清秀,一双清凌凌的眸子里透着不符合年龄的冷漠和桀骜,衣服勉强能遮体,却胜在干净。
她看着杜锦心,语气坚定,“你救他,我愿意为奴为婢!”
杜锦心往旁边看了眼,墙角里蜷缩着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儿,身上裹着破草席簌簌发抖,很显然在这数九天里,他受了寒高热不退,已经命在一线。
杜锦心记得,那一年冬天西凉极冷,大雪封门,月余不停,西边郡州遭遇雪灾,逃难者比比皆是,而往往死于半路之上,时时能看到僵死之尸体。
她动了恻隐之心,二十一世纪,她是个孤儿,平日乞讨过活,若不是机缘巧合碰上了组织的人,而自己的根骨之佳正好对了他们的口味,只怕自己早已死在一个冬天。
于是,她出手救了她和她的哥哥,兄妹两对她感恩不尽,执意要留在她的身边。而对方的骨骼清奇让她动了心思,秘密遣人教习她兄妹两武艺,成了自己的左臂右膀,至死不离。
多年来,她已经将这对兄妹看成最亲的人,彼此依靠彼此信任,经历着太多的艰难和凶险,还有生死相随。
这时,暗影的面容渐渐浮现,眉眼清明,一份坚毅还有一份轻愁,轻轻地,她道:“……主子,你要保重自己……婢子要去找斩星了,婢子舍不得您……”慢慢地,她的身影渐行渐远,模糊了。
她心惊肉跳,徒劳地伸手想要挽留,“暗影!……暗影!……”
暗影摇头,唇角噙着笑,血,又是大片的血,模糊了一切。
“暗影!”她出声,却发觉头像是炸了般的痛,而咽喉肿痛,干裂,只能发出嘤嘤的声音。慢慢地,她的神智回笼,有一线光明时隐时现,耳边有潺潺的流水声,一波一波地抚摸着她的身体,刺激着她的感官。
终于,她慢慢睁开眼睛,她并不知道,她的眸子是湛湛的蓝色,如一泓深海碧水。她忍着刺眼的痛打量着四周。
天空高远而湛蓝,朵朵白云浮动着,高高的带着雪白帽子的雪山,茵茵的草地,潺潺的溪流,如果不是不远处乱石崩裂的山坡,还有片片可疑的颜色,她以为刚才那天崩地裂只是一场梦而已。
暗影,她呢喃着这个名字,死死咬住嘴唇,心疼得让她痉挛,闭了眼睛,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浸入了鬓角。
良久,她睁开眼睛,微侧了脸,发现自己半个身子横在溪涧中,稍稍一动,全身像是被无数尖刺扎过,又像是被车轮碾过一般疼得让她咧嘴。
周围没有一个人,她一点一点挪动着爬起来,极目眺望,判断自己的位置。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当时自己突然爆发出巨大的能量引发地动山摇,葛国军队被飓风冲散逼退,而自己却被甩落到这个山涧。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力量,是不是这具身体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她暂且压下疑问,心里担心自己人和小白的生死。
她摸摸怀里,小白偷来的灵药尚在,她拧开瓶盖吃了一粒,便坐在岸边闭目运气。
远远地,西凉妙蹒跚着从溪涧的上游走来,她鬓发散乱,如玉的脸上有着一两道的划痕,一身价值不菲的衣裙被划破撕扯得不成样子,拄着根木棍模样十分狼狈。
刚才葛黎突然爆发出巨大的能量,有毁天灭地之凌厉杀气,葛国军队被飓风卷席人仰马翻,死伤无数。她避无可避被卷入飓风中,身体被怪力撕扯着,陷入了天昏地暗的疼痛中,待她醒来,发现自己掉落这条不知名的山涧旁,好在,没有太重的伤势,便稍作调息后顺着溪涧的流向想要找到出口,却没有想到会遇到葛黎。
她一眼看到葛黎,先是一惊,再就是愤怒,眸子里迸射出阴毒,渐渐靠近。
葛黎听到脚步声,倏然睁眼正对上对方阴冷的眸子。
对方脚下一个趔趄,瞪着她的眼睛像是见了鬼般,失声道:“你的眼睛?你的眼睛竟然是……”她戛然而止,旋即,格格地笑起来,“果然,你是她的孽种!一样的蓝色眼睛,妖瞳,妖瞳啊!”她仿若癫狂。
葛黎察觉到自己的某些变化,无意去纠结,暗中蓄着力量,杀气隐然。
她对对方的恨到了濒临的边缘,如果不是她用毒蜂后算计,暗影不会死,想到暗影的死,她的心像是被千把刀搅动,抽出,再插入。
西凉妙止住笑声,她恨葛黎,而对方的蓝眸更是刺激了她,恨,将她所有的理智焚烧殆尽。指间夹着一支有寸盈的银针慢慢逼近葛黎,距离她的太阳穴仅有一寸的距离,她冷笑着,“葛黎,你今日还是死在本宫的手里,若是恨,便去恨你那不知廉耻的母亲!”
葛黎从对方的叙说中,还有自己昏迷时看到的种种已经确定了自己的身份,她神色不动,道:“自始至终,我母亲都不曾伤害到你,而你不过是因爱生妒,因妒生恨,将所有的罪过都归咎在我母亲身上。不过,”她轻叹,带着惋惜,“如你所说,那段家公子定然是风光月霁般的人物,可惜我没有见过。”
对于西凉妙来说,段无筹就是她心底的殇,成了她终生都不能翻越的魔障,听到对方夸奖段无筹,心神轻荡,喃喃道:“他自然是好的,这世上没有谁能配得上他,就是太子哥哥也比他稍逊了一筹。”她微眯了眼,像是沉浸在回忆中,唇边微微含了笑,而银针不知不觉地往下移了几分。她道:“他的眼睛又深又亮,就像一潭水,看着你,让你心跳。其实,他是喜欢我的,每每出宫总是带了好玩的好吃的给我,就是祁姐姐也没有……”
葛黎微不可见地往旁边避让开银针,手指扣住那片刀片。
西凉妙没有察觉,继续道:“我无论问他要什么,他都允我……”眸光迷离,温柔的笑在唇角轻漾,“记得有一次,我生了病,他便偷偷来看我,给我带了蜜饯……可是,”她突然变了语气,颜色狠戾起来,“那个贱人来了,她生就一双蓝色的眼睛,对,就是那蓝色的眼睛,她勾了太子哥哥的魂,又勾了无筹哥哥的心……无筹哥哥不要我了……啊,啊……他明明知道我什么都肯为他去做,可是他竟然那么狠心……在他眼里甚至我还比不上西凉昊!……”她的脸痛苦地扭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