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平元年,夏,五月一日。
窗外婵鸣不绝于耳,屋内琴声轻柔。
“荒唐!”
一声暴喝,熟睡的大汉从竹席怒而起身,长发披散在肩膀,虎目透露出要择人而噬的凶狠光芒。
琴音戛然而止,弹奏的乐师慌忙拜服于地,颤声道:“温侯息怒,温侯息怒。”
屋外立刻有雄壮的亲兵披甲闯入,“你这个乐师好大的胆子,竟敢惹怒温侯。”
一人说着想要伸手去抓。
吕布面上浮现出不耐之色。
换做往常,他根本不会理会一个乐师死不死,似乎是做了那场怪梦的缘故,心肠莫名有些软,开口道:“没什么大事,都给我退下。”
“唯。”士兵纳闷,还是乖乖遵守他的命令。
乐师急忙起身,抱着琴往外小跑,生怕他会改变主意。
吕布呆呆坐在竹席,脑海里翻滚着一段陌生,难以理解的画面。
什么会飞的飞机,能够跑很快的火车,电脑,互联网。
这些无法理解的事物可以暂且抛开。
重要的是一段知识。
汉末三国,三姓家奴吕布,白门楼怕死求饶?
荒唐,真的是荒唐至极。
吕布手紧紧握起,青筋隐隐在手背浮现,他自幼酷爱于厮杀,常单骑入草原,屠戮鲜卑、匈奴勇士。
依靠一人一马一杆方天画戟,在并州打出飞将的称号。
转战沙场至今,也有二十年之久。
去年他数十骑冲入张燕数万精锐,厮杀纵横,何曾畏惧过死亡?
数年之后,他竟然会变成那种贪生怕死之人?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一定是太闲才会做出这等荒唐梦境。
他使劲一拍大腿。
都怪河内这个地方实在是太平和了。
要从这里离开……
吕布脑中升起这个念头,又微微一愣,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现在的他是无处可去。
关中那群人出高价悬赏他的人头。
袁术极为提防他。
老家并州现在是袁绍的地盘。
去年他刚刚和袁绍闹掰,他又不傻,回并州岂不是自投罗网。
至于其他地方,他压根不认识路,也没有那么多粮食足够远行。
吕布冷静下来,手拉过榻上的凭几,人靠上去,继续翻找脑中的记忆。
抛开自己的那一部分。
那些荒唐的梦境,他还是觉得挺有趣。
五胡乱华,南北朝,隋唐演义,后续的那些历史,有些是一个单词,有些还能牵连出一大堆人。
和一些英雄事迹。
吕布竟想得入神,浑然不知时间流逝。
屋内渐渐变暗。
他脾气暴躁,易怒,下人闻他午间发怒,谁也不敢过来打扰,唯有禀告夫人。
严曼兰收到这个消息,放下手中的针线,走到书房,没让两名亲兵通报,她小心翼翼往里面探头看一眼。
榻上坐得男人隐于昏暗之间,伟岸身躯依靠在凭几,没有往常那种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压力。
看来是气已经消了。
严曼兰松口气,手在门上轻敲,柔声道:“夫君,时候不早,厨房已经备下你爱吃的鹿肉和狗肉,诸将也在等你。”
吕布抬头望一眼,心情非常好,张口道:“曼兰,我午间似乎梦见千年之后。”
严曼兰受宠若惊,她还从没有见过夫君用这么温柔的态度和自己说话。
“千年之后是什么样的景色,能让夫君如此高兴?”
“哈哈。”
吕布高兴地大笑起来,“你能相信吗?千年以后,人能上天,入海,隔着千山万水都能通话,见面。”
“那岂不是人人都成神仙了。”严曼兰捂嘴轻笑,步入屋内。
吕布面色忽地一沉,想要述说的欲望骤减。
他明白自己的梦很荒唐,心里也是半信半疑,听到妻子不以为然的笑声,却感觉很不爽。
“你就是一个妇人,哪里明白什么叫做主角光环。”
他气呼呼地说着,大步往外走。
严曼兰懵了,下意识让开,看着他出门,才踏步跟上。
张杨给吕布的住宅在整个野王县都是数一数二,占地宽阔,亭台楼阁连绵。
长长的回廊过了几个,吕布来到用餐的大厅。
天彻底黑了,厅内点上灯。
灯光照得厅内明亮,并州军的将领们都坐分席而坐,依次排序。
左右第一个位置自然属于魏越和成廉,这是他最亲近,信赖的骁将。
以他们的本事,在他梦境的后面,居然没有关于这两个人太多的勇武记载。
不免让他奇怪。
论武力的话,日后威震逍遥津的张辽根本不够两个人打。
“温侯。”诸将齐齐从座位起身,抱拳。
吕布大步走到上首,坦然坐下,“哈哈,让你们久等了,来,我先自罚一樽。”
他举起青铜制成的酒樽,一口饮尽,又倒满,“这么多年,大家追随我南征北战,我在这里敬你们一杯。”
“能追随温侯是我们的荣幸。”
魏越脸瞬间一红,激动地大声回答,双手捧起酒樽,一口饮尽。
诸将大多饮酒附和。
每个人面上都显得很高兴。
唯独一人沉默坐在那里,没有任何动静。
吕布斜眼瞧了瞧,想起梦境里面,后世之人对这人的评价极高,遂问道:“高顺,你为什么不喝酒?”
高顺长相没有吕布那么英俊非凡,却也是让人能够一眼就记住的国字脸,“前途未卜,末将无心喝酒。”
明明是炎炎夏日,厅内诸将都冒出冷汗,眼神交流一圈,俱是看出彼此的惊惧。
一时间,谁也不敢开口说话。
被天下闻名的雄主袁绍惦记,未来该何去何从。
这是盘旋在他们心头的疑问,又没人敢于当面说出来。
吕布第一反应是掀案,手都握住案几,脑中闪过梦境的那些话。
他手松开,眼眸扫过诸将,那一口怒气转为大笑声,“哈哈,既然是这样的话,酒你大可以敞开喝,将来之事,我早有打算。”
高顺有些惊讶道:“温侯有何打算?”
吕布反问道:“你以为我们为何会沦落至此?”
高顺实诚道:“我早劝温侯不该纵兵劫掠,冀州牧袁绍非董卓、王允之流,他礼贤下士,有王者之风,断不会允许我们在西凉军那样的匪行。”
在座的诸将面色都变了,去年他们都抢过。
“错,”吕布一口否认,他也知道这件事情继续说下去,自己会越来越理亏,直接结束话题,“当今乱世已显,我等落到今日地步。
坐实那一句古话,胸无大志者,终将受制于人。”
话到这里,吕布进入下一步,转移话题,“高顺!”
“在,”高顺蹭地站起来。
吕布起身,眼眸炽烈道:“从明日起,你兼任军正,训练全军士卒。
记住,最迟一个月,我们就要离开河内,夺取一块属于我们的地盘。”
“唯!”
高顺领命。
诸将面色一变。
并州军上下,谁不知道高顺的大名,那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
吕布也是下定决心,目光扫过,“谁若是胆敢偷奸耍滑,我认得你,军法不认。”
那场梦是真是假,他不确定。
但有一点,他是百分百确信,必须尽早离开河内。
连忠诚的高顺都有这个顾虑,其他将领指不定有什么想法。
他要是不想被这个乱世吞没,成为芸芸众生的一员,就必须尽力一搏。
若不然,他早年所说,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
千年之后就会成为一句笑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