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是家非家(二)

  “啪”筷子敲击骨瓷餐具,乍听之下声音清脆,裹挟的“嗡”的尾音确又那么刺耳。

  冯澄思的心被这轻颤的尾音给提到嗓子眼,握筷子的手止不住的颤抖,全身上下无一处不跟着颤动。她紧张得连头都不敢抬,小身子骤然缩紧,两个小脚丫如捆绑的麻绳相互纠缠。

  曾华女的哭声戛然而止,面上依旧泪如泉涌,心里却一阵窃喜像是沾着别人的光而随之升天的鸡犬,老太太紧盯着儿子放下筷子的手,眼光炙热,像是在期待儿子进一步的动作。

  蓦地,一道眼风徒然降临在冯澄思的身上,似寒冬里悬挂在房檐下的冰锥,随着自由落体,夹杂着空气中的霜雪,朔风阵阵,呼啸而来,直直的插入冯澄思娇嫩的心脏。

  紧接着一声比寒风更凛冽,比坚冰更刺骨的声音响起,“跟奶奶道歉!”

  男人有着上好的容貌,英挺斜飞的剑眉,狭长凌厉的双眸,挺直坚毅的鼻梁,薄削殷红的唇瓣,周遭散发的阴郁之气就如同一幅绝佳的工笔画被笼上了黑纱,再好的相貌也被骤减了三分。

  冯澄思被男人的这一声呵斥给吓楞住了,双眼惊恐,右手软弱无力,筷子悄然滑落,“啪”的一声掉在大理石的桌面上。

  男人寒凉似冰的嗓音又逢耳至,“快点!”

  冯澄思怯懦的小身板仿佛高悬于山巅,寒风肃杀、摇摇欲坠。

  细看之下,小人儿脸色惨白,以往粉嫩的红唇像是失去了颜色,嘴唇微张,喉头哽咽,如蚊蝇般细小的声音漫了出来,“奶……奶,对不起!”

  老太太面露喜色,转瞬又被强压了下去,又开始呼天喊地,“孙女欺负奶奶,连道声歉都不情不愿……真是反了,反了天了。”

  老太太肥胖的身体随着抽搐的哭腔在光滑的地砖上不停的扭动,像极了穿着花花衣服的巨大蠕虫,令人生厌。

  男人声音顿起,“大点声!”话毕,重新拿起筷子。

  倏地,冯澄思大喊:“奶奶……对不起!”女孩清亮而哀绝的嗓音响彻整个餐厅,仿佛是浴火重生的凤凰,最后一声啼鸣。

  她目光呆滞,满腹的委屈,心酸,无力,憎恨……随着这一声大喊奔腾而出。这不仅仅是从嘴里飞出的一句违心道歉,随之消散的还有本就寥寥的亲情。

  老太太终于不再出声,片刻之后,拍拍红裙上肉眼不可见的尘埃站起身来,重新坐在的餐椅上。闹了一场的她像是胃口全开,大快朵颐的咀嚼被塞满口腔的食物,时不时发出令人心烦的咂嘴声。

  男人把手中的碗放下,斜睨了眼腕表,冲着女孩再次开口:“你妈呢?”

  冯澄思神情恍惚双手交叠,呆愣楞地望着满桌的佳肴,胃口尽失,乍然听见这句话,下意识回答,“妈妈今晚加班。”

  她话音刚落,老太太的讥讽声,迫不及待的再次响起。嘴里虽掺杂着还未吞咽的食物,但话语还是精准地到达男人的耳畔,“加班,加班!也不知道是真加班,还是去干见不得人的事!”

  男人没吭声,但频频蹙起的眉宇,紧抿的薄唇,周遭下降的温度……无一不透露出男人正处于紧绷的边缘。

  夜风瑟瑟,窗帘被吹得呼呼奏响,窗幔上珠帘更是噼里啪啦,演绎出一则跌宕起伏的命运交响曲。

  冯澄思宁愿承受男人的怒火,也不忍母亲被奶奶恶意诬陷,大声反驳道:“妈妈很忙,真的在加班!”

  老太太筷子猛敲碗沿“铛!铛!”,宣泄自己不满。

  她瞠目而视,“大人说话,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插什么嘴!”她转头看向男人,“儿子要我说啊,你赶紧把这婚离了。好把我那乖孙的娘用八抬大轿给迎回来,你娘这辈子也没啥心愿了,就巴望着剩下的日子每天能含饴弄孙!”

  “嗯”

  老太太见儿子眉头紧锁,“儿子,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同意还是不同意?任沁那种女人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忽然,男人说了句牛马不相风及的话,“国庆让昊昊来陪你。”话落,离开了餐厅。

  听着男人规律的脚步声远离,冯澄思紧紧绷着的双肩,骤然松懈。小小胸膛连绵起伏像是刚经历了一场大战。同时,又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还好……还好那个男人刚才没动手。

  “呀!孙子要来了。我算算啊!国庆……那岂不是就在下周,太好了,我得赶紧想想还得买些什么……”

  老太太沉浸在孙子将要到来的一片喜悦之中,压根忘了男人没回答她的问题,撇下碗筷,匆匆向餐厅外走去。

  途径冯澄思身边脚步一停,两眼一瞪堪比铜铃,颐指气使,“去!把碗洗了!”

  “我作业还没写完。”

  老太太双手叉腰,横眉冷对,“辛辛苦苦把你养大,就让你洗几个碗还这么多话,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命!难道你还想让我一个老婆子来伺候你?真是反了天了!我等会来检查,没洗的话,你就等着挨揍吧!”

  话毕,扭着肥胖的身躯,踢踢踏踏地走了。

  晚十点,二楼最右侧的卧室。

  夜风大起,穿过敞开的窗户呼啸而至,刹那间席卷屋内仅剩的温热,徒留夜的寒凉。

  窗帘簌簌翻飞,蓬勃而起,霎时被风灌得鼓鼓胀胀,像一个又一个滔天的巨浪在深夜的黑幕里接踵而来。帘布的边角剐蹭着女孩的脸颊,不停的拍打着横在女孩左脸上浅淡的红痕。

  脸上的伤伴随着时光的蹉跎终会不见,可心底的呢?

  终究还是会印上一道不可磨灭的疤痕。

  室内寂静无声,女孩身穿一件单薄的白纱睡裙,披散的黑发倾泻腰间宛如落入凡尘的天使。她斜斜地倚靠着墙,紧握手中的电话。

  “嘟……嘟……喂,是思思吗?”电话的那头传来温柔的女声。

  女孩的声音软弱无力,忍不住在母亲面前卸下铠甲,“妈妈,是我。”

  任沁心中一紧,女儿情绪不对!

  知女莫若母,女儿从外表上看虽柔柔弱弱,但心性的坚韧,有时连作为母亲的自己都自愧不如。忽地,浓浓的酸楚涌上鼻腔像是被万千棉絮给堵住了。

  又有谁天生就能坚韧不拔,还不是从无数磨难中铸就出来。

  医院的急诊室不管白天黑夜,都人影憧憧,她连忙走到安静的拐角,“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不敢一个人睡吗?别怕,明早妈妈就回来了。”

  女孩解释道,“妈妈我不害怕。”停顿两秒,“是……是他回来了。”

  女孩如墨的秀发在空中流动,似水似光,又似细碎的波浪,女孩在心底泛起深深的涟漪。

  女人无声。

  少倾,细腻纤弱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知道了……他们有没有”,后面的几个字女人硬是哽在喉头说不出口。

  冯澄思不忍让母亲忧心,连忙说道:“他们没有打我。”

  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把男人的话告诉母亲,至少让她有个心理准备,“妈妈,他说……国庆让……冯君昊过来。”女孩轻浅的声音越来越小,还是准确地传入女人的耳内

  蓦地,女人的呜咽声在电话那头响起,“思思……是妈妈对不起你。”

  冯澄思飞快的摇头,也不管女人压根看不见,激动的话语脱口而出,“不……妈妈这不怪你,是那个男人,一切都是那个男人的错。”

  月色凄迷,遥挂枝头,秋叶凋零,如怨如慕。

  女孩凝视着被压在书下的相框,清亮嗓音裹挟着永不后悔的坚决。

  “妈妈,你离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