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彼岸本无岸,魂落忘川犹在川。
醉里不知烟波渺,梦中依稀灯火栓。
冥界长河,源远流长,一河隔南北。南为生门,却是切断活路;北为死门,然则通向往生。此河名为忘川。河畔红色曼珠沙华徐徐盛开,如火如荼。清风吹过,花瓣微颤,芬芳四起。
冥使黑水撑着忘殇黑伞,伞下罩着珞尘等人,来到那并不存在的世界——幽冥。
珞尘心怀忐忑,她断不会想过,自己会有下阴曹地府的这一天。她曾偷偷向紫芙打听,幽冥究竟在何处,又是怎样的景观。紫芙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那是个没有生气的地方。她从小生长在仙境元婴台,极少数情况下冥主才会准许她去幽冥办事,每次都是黑水在前方指路。奇怪的是,紫芙不曾记得去路。记忆仿佛被抹去了。
当珞尘踏上幽冥领土的那一刻,她才发现话本子里写的那些,地府啊游魂啊黑白无常啊,都是瞎编的。哪里有什么小鬼剜心拔舌,也不见那黑煞阎罗和红袍判官。实际上幽冥一片白昼,绿蒿满地,红花似火。天上飞白鹭,地上跑香獐,那幽幽碧蓝的忘川河里,偶有游鱼惊现。
明明就是一个生机盎然的世界啊!
一行人来到忘川河畔。奈何桥边凉棚搭起,一位风韵犹存的妇人,坐在马扎上,无聊且慵懒。她身穿蓝白褂袍,暗黑长发微卷,简单绾了个干练发髻。不知何故,左眼贴着一叶膏药,看起来十分诡异。
黑水收起忘殇黑伞,招呼众人落座歇脚。珞尘好奇问那妇人为何遮住眼睛,她抬起右眼,狠狠瞪了一眼旁边杵着的护国公,直把国公瞪得莫名其妙。
妇人斜眼轻睨道:“某个天杀的魂魄,死也不肯投胎,老身敬他一碗忘生茶,他却挥手将我打成伤残,忒可恨。”
对女子下手,行径卑劣,非君子所为。
哪知那妇人转口又说道:“老身也不是好惹的,他在河边趴了几个月都起不来身。如今还瘸着一条腿哩。”
啧啧,真乃女中豪杰,佩服佩服。
国公突然起身,向妇人鞠躬拜了拜,谦卑问道:“敢问老泰山说的那位魂魄,可是叫袁廷霭?”
妇人嗤笑道:“正是你那不长进的哥哥袁廷霭,瞎了他的狗眼,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原来国公曾连日里梦到逝去的长兄,见他衣衫褴褛,瘸腿残疾,流泪不语。国公梦醒,深觉此梦蹊跷,哥哥镇国公戎马一生,死后亦不得安生。他私下里寻仙问道,派人去查通灵之人,却一无所获。碰巧宴会上遇见冥主大人,凭着江湖经验和一双慧眼,敏锐察觉慕公子来历非凡,是以请求冥主大人带他见哥哥,亲口问清缘由。
冥主大人断然拒绝,魂魄往生轮回,不得牵连凡世。你兄弟情深,与我何干?
珞尘在一旁听到这离奇之事,好奇心大起。袁老头轻易不求人,不过举手之劳,何不成全之?她眨巴灵性双眸,睫毛忽闪忽闪,扯住冥主衣袖哀求,珞儿此生最大心愿就是能去冥界看看,修寒哥哥带我去好不好?我保证从此以后专心治学,再不做那多余无益的事了。
她本想着亲自去冥界走一遭,问明白另一个袁老头有何冤屈,再回来转述。哪知冥主大人思索片刻,不仅答应了她的请求,还破格允许袁老头跟着一同去。这真是天大的喜讯,珞尘激动地搂住冥主的脖颈,修寒哥哥最好了……撒娇之间丝毫未注意到冥主大人白皙的脸上泛起的半缕红晕。
事不宜迟,冥主先行一步去处理中庭危机,留下黑水带领众人踏上冥界征途。
黑水打开忘殇伞,十六角水晶吊坠晶莹闪耀,伞顶旋转乾坤,世间万物化为光影,时间停滞不前。远处忽然亮起一盏冥灯,灯火忽明忽暗,宛如鬼魅。
黑水缓缓前行,众人紧随其后,穿过七道高耸云霄的酆都之门,跨越七条纵横交错的三途水川,跟随冥灯指引,终于来到幽冥。
国公再次鞠躬道歉,“兄长素来沉稳,断不会无端挑衅。然再多辩解也是无力,对妇人动粗,终不是大丈夫所为。还请老泰山见谅。”
妇人见他诚心致歉,也不再多纠缠,她起身端茶倒水,热情招呼,“也甭把我叫得那般老迈,孟婆三七,奈何桥边招待孤魂野鬼,一碗忘生茶,忘却今生今世,了断身前后事。”
珞尘不敢伸手去接那茶水,她不过活了十六年而已,大把年华没得享受,如何能忘却重来?她还有父母高堂要孝敬,还有闺阁密友要款待,再不济,她还有宠物毛团要养活啊,责任大着呢……
三七将茶杯塞进她手里,欢快笑道:“活人喝此茶,也就解个渴,想什么那小姑娘。”
珞尘不好意思,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茶水清洌甘甜,却也夹杂一丝苦味。
国公向三七打听兄长去向,三七娥眉微蹙,“他爬起来就兀自走了,老身圈禁在这茶摊里,出不得方圆十丈。后来听冥使说,有魂魄大闹轮回台,想来是他做得没错。”
黑水将空茶碗放回案上,起身以巨伞柄敲敲地面,“走了。”
众人谢过三七,珞尘要紫芙掏出碎银付茶钱,三七笑得花枝乱颤,“小姑奶奶,老身要这阳间的银两花在何处?你若真有心,不如住下来陪我几日,老身万年来都见不到几缕活气,更不要说是你这样花容月貌的小姑娘。”说着三七作势伸手去抓她,只吓得珞尘赶紧奔向黑水身边。三七笑着跟她作别,转身惟有泪两行。
奈何桥是一座极为普通之木桥,斗拱榫卯,贯穿东西。桥上两头木制镇墓冥兽各守一方,精工细作,栩栩如生。
廊桥遗梦,前世今生。
珞尘踏上奈何桥,任忘川河水从脚下细碎流淌。她想象不到魂魄走过木桥,究竟是怎样决绝的心情。话本子里那些痴男怨女,情到浓时不得已,最终也逃不过生死永别。忘却究竟是背叛,还是解脱?为何另一位袁老头死都不愿放手。
她这一生所经历的最大的悲伤,不过是月前景遥伤重那一刻,彼时她心里虽痛,但并不觉得遗憾。娘亲总说,时候到了,爹娘就要上路,珞儿不要怕,爹娘没有离开,会在另一个地方永远陪伴你。
她以为死别不会忘却。她想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