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写来回信的只有哥嫂,先生从未主动提笔写过甚么,陈靖知晓他们往来书信都有人查阅,也许先生不想bào|露自己,他便自顾自心领神会下来,回信不再提及先生。
半年来各方驿站仍时不时有人来报,说是某某地突逢大旱大雨大雪云云,请钦天监向天请命,仙官俱都一一应下,没有怠慢的时候,陈靖有时夜里踏上琉璃塔顶,掀开瓦片会看到仙官坐在窗边饮酒,夜风拂起发尾,簌簌缠在颈上,仙官仍着那身白纱,仿佛不晓得冷,那烈酒喝掉一半洒落一半,有的被他沾在指上,在瓦片上乱涂乱画。
仙官容颜俊美,只是脸色愈加苍白,衬得嘴唇愈红,如被鲜血涂抹。
琉璃宫内总是冷冷清清,一日三餐倒有人来送,菜色丰富滋味鲜美,只是仙官不思饮食,拎起糕点不是送入口中,而是夹在指间碾动,任糕点碎末簌簌落下,纷纷洒在盘中。
那些大鱼大肉更是纹丝不动,怎么端来便怎么端走,仙官对这些甚为厌恶,总是捏着鼻子躲开,将盘子推到八百丈外。
若是当天做了法事,夜里仙官更是咳嗽不止,拿被褥裹住自己,昏昏沉沉埋在里头,只冒出几缕额发,簌簌在枕上挪动。
一次两次可以用碰巧解释,三番五次便断然不是假的,陈靖逐渐相信通天之术确有其事,仙官的身体肉眼可见衰败,虽不至于弱不禁风,也远远不及常人康健。
身在皇城总能见到各方来使,即便再没心没肺,得到的消息也比以往更多,战乱刚平百废待兴,各处都需减免赋税休养生息,国库空虚粮草不足,若再被天灾战乱威胁,不知何时百姓才能安稳。奏折总是如雪片飞来,层叠堆成小山,陈靖也跟着渐渐知晓,狂风骤雨洪涝大旱所造成的伤亡,远远比战乱更多,钦天监仙官以一己之力承受许多,却并未奢求回报,日日住在钦天监里,如同住在牢狱之中。
终有一天陈靖在琉璃顶上待不下去,滑进去三步并两步抢过酒壶,咚一声丢到壁上:“停下莫再喝了!”
仙官面色酡红,懒洋洋打个酒嗝,手脚并用去捞瓶子,被陈靖提着后颈拽回,拉到窗边chuī风:“清醒清醒!看看你是甚么样子!”
“拜托了小将军,”仙官趴在窗上,酒气散溢出来,眼角爬上薄霜,“好歹······让我醉一会罢。”
陈靖骤然松手,踉跄后退几步。
不要再想了。
这不是白青。
这里不是将军府。
白青已经抛下他走了。
陈靖立在角落,指头捏住眉心,一下一下揉按,额角痛起来抽动不断,如同小锤敲打,叮叮咚咚不停,这酒气只是随意嗅嗅,便知道是不折不扣的好酒,仙官手里的那壶被摔碎了,摸索又去盘里捞来新的,可惜壶盖还没拍开,他后颈一痛,眼前发黑倒在地上,陈靖将人丢上chuáng榻,敛起被子胡乱一扔,给人堆在身上。
这一夜陈靖没有回去。
他坐在角落,嗅着满室酒气发呆,指头揪住头发,狠狠揪掉几缕。
忘了罢。
忘了罢忘了罢忘了罢。
为何怎样都忘不了。
为何如同梦魇,在他胸中徘徊,令他无法释怀。
转日天光微明,仙官还未酒醒,陈靖跃出殿外离开,径直来到演武场里,捶裂数个木桩,大口大口喘|息。
日复一日练习,日复一日jīng进,他能察觉自己体式更qiáng,身体变得紧实有力,胸腹小臂肌肉隆起,原本的衣物穿不下了,木桩都打裂了,百步穿杨的能力更进一层,连颇不擅长的攀爬之术,也比之前进步许多。
他有时独自去琉璃塔顶坐着,他知道仙官在做甚么,仙官也知道他在做甚么,两人莫名心照不宣,一个在里头喝得酩酊大醉,一个在外面孤零零坐着,靠在琉璃瓦上仰视月亮,玉镯在指上一圈一圈打转,热意转瞬即逝,被他收入怀中。
说甚么有缘终会再见······是骗他的罢。
小骗子。
嘴里没一句真话的小骗子。
陈靖翻来覆去,震得瓦片咯吱咯吱,底下一块玉石弹来,叮咚撞到顶上,仙官笑盈盈道:“小将军既无法入眠,何不进来做我酒伴?”
陈靖二话不说,起身翻入窗内,yīn着脸无甚好气:“我不喝酒,你也不准喝了。”
仙官照旧趴在窗上,脸上酡红一片,发丝黏在颈间,摇晃间眼珠低垂,迷糊打个哈欠:“想必将军在府里也是严加管教,养的小将军这般无趣。”
“与你无关,”陈靖冷道,“既然心有不甘,便别做这仙官了。”
仙官怔住,咯咯笑出声来,笑得肩背颤抖,眼底洇出薄红,他踢开酒盏,两臂搭上窗棂,两腿一跃坐在上头,衣袖被风拂起,头顶郎朗明月,脚下万丈深渊,连个支撑都触摸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