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爹爹赫钟隐从关外过来不久,刚落脚拿下碟书,忙不迭盘了一间铺子,想重操旧业,赚点银两度日,谁成想qiáng龙不压地头蛇,没几日便被地契摆了一道,银两还没摸到,先得了一笔天大的欠条,父子两个面面相觑,赫钟隐无法,只得誊写字画,令儿子去当铺碰碰运气,来回数次才遇上个大手笔的买家,斥巨资将画作买走,挂在厅中正堂,这买家做酒水营生,家中夫人小妾众多,日日迎来送往,口耳相传,竟引得不少人上门求字求画,赫钟隐闭门谢客,从不允人进门,倒是苦了这跑腿的赫修竹,每日绞尽脑汁谢绝访客,嘴皮子都说出三尺厚来。
一念及此,赫修竹在铺中长吁短叹,他记事颇晚,只知道自己从会走路起,便跟着爹爹颠沛流离,之前连年战乱,有的地方能住上三月,有的地方只能睡上几天,这些年来庙也睡过桥也睡过树洞也曾睡过,在丛林里休憩的时候,连树杈都是睡过来的。
好在爹爹赫钟隐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在医术方面更是杏林圣手,药到病除,是以这些年来虽没有大富大贵,倒也衣食无忧,只是他们从不在一处久留,隐姓埋名待过一阵便换去下个地方,在下个地方刚有起色,又收拾铺盖离开,赫修竹自己于书画方面颇没天赋,医术方面倒还有些造诣,虽不似爹爹那般道行高深,一些头疼脑热的毛病还是能医好的。
这些年来,爹爹带着他遍访名山大川,在山中尝遍百草,说来也是奇怪,那些蘑菇各个红艳欲滴,伞盖壮硕入盆,瞧着便能毒死两头huáng牛,可爹爹面不改色吃下,在随身携带的本子里写写画画,描绘它们的形状,赫修竹日日胆战心惊,生怕爹爹中了毒一命呜呼,可或许上天眷顾,这些年来白的红的绿的紫的吃了一通,爹爹这胃仿佛钢筋铁骨铸成,从没有出过差错。
赫修竹幼时也会暗忖自己和爹爹是被悬赏捉拿的犯人,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偷偷溜到官府布告栏前,趁着夜黑风高,借蜡烛观察画像上的模样,好在那画像换了又换,都没有他们的影子,久而久之他才放下心来,安心跟着爹爹四海为家。
只是好不容易天下平定,他们才过上一段安稳日子,这门前日日有人来访,以爹爹以往的行事作风,怕是又要连夜搬家了。
赫修竹长吁短叹,愁眉不展,这永康城里来往商贩众多,隔三差五便有节日庆祝,集市更是日夜不休,天南海北的美食应有尽有,赫修竹平日爱好不多,唯独爱琢磨美食,自制了不少盐巴佐料,日日去集市寻肉回来炖汤,现下这集市还没有逛遍,更没机会大快朵颐,若是连夜卷铺盖走了······
赫修竹欲哭无泪,摸两把脸平定心神,瞧瞧时辰到了,抬手拉开门帘,放排队的病人进来。
这下午又是忙的脚不沾地,熬了不知多少药汤,得闲洗脸时涮出满桶黑水,在水波里左右转动,嘴唇都是黑的。
直到太阳西沉,日暮四合,排队的人才稀少许多,左右饼铺粥铺都拉上门帘,回家尽享天伦之乐,赫修竹挑灯夜战,在昏huáng的烛火下拨弄药包,记清余量,将转天要做的事列成长条,这才心满意足拉上帘子,背着解决不了的疑难杂症,回去找爹爹帮忙。
他们住的这处小院位置偏僻,是之前战乱时背井离乡的人留下的院子,原本里头杂草丛生,苔藓遍布石上,连野花都没有几朵,赫钟隐向来喜静喜净,搬进来便着手打扫院子,修缮房屋,又种下不少野花果树,赫修竹常常觉得爹爹手里有个百宝锦囊,甚么奇珍异shòu、花草虫鱼都能从里面寻到,原本荒芜凄冷的院子被爹爹妙手翻过,微风chuī拂竟花团锦簇,摇曳生姿,好一副姹紫嫣红的景象。
赫修竹拉开大门进去,先放下布包,吐几口唾沫在手,摩拳擦掌比划几下,沿着树gān攀爬上去,摘了几只rǔ白硬果下来,咯吱咯吱咬的痛快。
这处院子四面被围墙包裹,坐在树杈上能看到围墙外头,远处的集市熙熙攘攘,梆子声一声响过一声,那声音悠远撩长,令人怀念故乡。
不过赫修竹并不思念故土,与爹爹làng迹天涯的每一个落脚之处,都是他的故土。
吃够果子解了心痒,他手脚并用攀爬下去,在院里洗好果子,拎了一袋进去,放在卧房里头。
“人之初,性本啥,性相近,习相远······”
书房那头隐隐有孩童读书,声音奶声奶气,分外惹人怜爱,几支烛火摇曳生辉,将里头衬得亮如白昼,赫修竹知道爹爹又在开小灶了,不知要把这倒霉孩子押到何时,他自己回了卧房,翻箱倒柜刨出整理好的食谱,进柴房烧火点锅,掐着时辰煮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