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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保帅救车

  小卒将袍裾铺平,琮瓒垂眼望去,血书用羌逻语写道:

  “臣甫言:赞普救臣于流离,用臣于大计,虽死难报。水军醒忆,倒戈相向,峇曾之怒,叛贼之名,臣悉领之,仅有数言,临终泣谏。”

  “此战之后,兵疲气衰,切勿滞留,渝州长史费茂惧强怕势,吾已重金收之,峇曾率军南下,虚战两日,即可得城。于俊之军,牵制有余,正攻不足。羌逻中、南两路,以益、泸、渝三州鼎踞,坚城谨战,养夏休兵,秋来锋盛,势不可摧。”

  “虎爪之威,赖以两济,一为金越,二为军粮。金越不和,则有腹背之患,军粮之重,甚于城池,峇曾慎鉴!无根之人,云甫绝笔。”

  火把昏暗,血字连成一片,琮瓒伤口剧痛,眼前眩晕,一头栽倒。

  醒来时,箭伤已被巫医处置,疼痛也就罢了,胸中一团深不见底的空虚,前所未有。

  琮瓒想起渠水江口的守军被他临时抽调回来,进攻北门,所以水上无防。

  他想起昨夜来袭的水军人数很多,是渠州水师和哑儿军合兵一处,那些恢复记忆、回归盛廷的哑儿军,再也不是只有刘云甫能驱唤的傀儡军。

  他想起刘云甫行动不便,又无心腹,根本难以通敌,战前还在冒责劝谏。

  刘云甫啊刘云甫,这不难解释清楚的事情,何苦自寻死路?

  转念一想,如果刘云甫活着来见自己,以他琮瓒兵败之后怒不可遏的暴躁,早将叛贼劈成两半,哪里会给刘云甫半分辩白的机会?

  这些年来,就算刘云甫克尽卑诚,自己何曾对这汉人有过完全真正的信任?

  之前刘云甫只是呈上折伤簿,就被重责三十杖,自己的脾气和疑虑,刘云甫太了解,与其活着退逃,被不容分说的斩杀,落个两头是叛贼的骂名,还不如留书自尽,以求片言之机。

  琮瓒看着“无根之人,云甫绝笔”这几个字,血痕中沉甸甸的无奈呼之欲出,让他这铁石之人,都为之一震。

  琮瓒长叹一声,把血书扔进火堆,对着灰烬呆默良久,疲累道:“整军之后,沿江前往渝州。”

  承业二年四月,于俊以悬殊兵力击退围城半年之久的琮瓒大军,将回归盛廷的哑儿军编为合州水师。

  战后未设功宴,只在山顶牙城筑坛焚香,祭奠死去的将士。

  青烟袅袅,散向高空。

  丁如海看看身边的宣女,“我第一次听你吹芦笙的时候,就觉得其中的乡土之韵令人心暖血热,想不到真的能在此战建功。”

  宣女亦自感慨,“直到十天之前,还不见效,我笨拙,没有其它办法,无奈的时候,想起自己泡白泥潭的前几个月也不见起色,后来还不是治好了蜥人奇症,连这样可怕的噩梦都有终结的一天,哑儿军的噩梦也一定会醒。”

  “我吹芦笙给他们听,给他们讲从前渔村的事情,后来有个人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名字,还叫出了其他几人的小名,一石千浪,冰破潮涌,他们互相指认,互相提点,回顾往事,唤醒的人越来越多,涕泪淹城,所有的离乡之悲和奴役之耻,都化成对刘云甫的痛恨。”

  “骆指挥喜出望外,合军来援,赶到江口,正逢决战。清醒后的哑儿军有多愤怒,琮瓒已经切身领教,哑儿军本来要将刘云甫千刀万剐,可他们找来找去,只发现一具焦黑的残腿尸身。”

  两人默默携手,听着三江之风,风中仿佛仍有激烈的喊杀,在山谷中回荡无尽。

  鱼城稍解燃眉之危,川蜀仍然水深火热。

  三天之后,渝州城陷。

  于俊一擂桌案,“渝州之前空虚,但新近从山南域增调了援兵,来得正当时,琮瓒的疲累之师怎能三日破城,必有内鬼!”

  本想整军之后,一鼓作气,与渝州合力歼敌,现在又变成拳锋相对。

  鱼城久战兵疲,人数不足,虽可自守,却无强击之力,如今失去双城配合的机会,等琮瓒缓过劲来,不知又是多少倍的艰难。

  次日深夜,一个衣衫褴褛的民夫来到鱼城,一见于俊便伏地痛哭。

  他是从泸州猿城前来求援的义士,名叫关容。

  金越酋王乞罗宏去年年末攻克戎州,烧杀掳掠,血洗城池,把周围稍有姿色的汉人女子全都抢进城中,辱虐至死,一吐金越被大盛欺凌的恶气。

  报复之后,乞罗宏发兵东进,逼近长江上游另一重镇泸州。

  泸州军民迁入猿城要塞,猿城位于长江锐拐之处,高踞北岸悬崖,猿臂伸进江心,地势可和鱼城媲美。

  乞罗宏并不硬攻,把戎州最善机辨的名士聂玉霖送至猿城脚下的折鱼滩,让他说城开降。

  聂玉霖一家老小皆在乞罗宏手中,可他到了城下,将一己之私置之度外,一番澎湃激言,都是让猿城誓死抗敌的鼓舞之语,坚彻之念,震惊千军。

  聂玉霖的高堂妻女均被屠尽,他自己也被乱箭射杀,书生赤胆,碧血浸江。

  猿城若象鱼城一样万众一心,何尝不是神鬼难撼的坚固堡垒,可泸州刺史刘芥满心犹疑,守城二十日便丧气绝望,竟然私自通敌投降,开暗道引金越军半夜进城。

  幸亏泸州司兵参军何岩有所察觉,率部堵截,血战至晨,斩杀刘芥,把敌军逼出城外。

  此战规模不大,但泸州守军连降带亡,损失不少,更严峻的是人心难聚,互相疑忌。

  何岩担负领军之职,原来位在其上的佐官们冷脸不服,调遣起来十分吃力。

  何岩在困境中守城月余,入春之后,金越加强攻势,江上密防,陆路封锁,把小小的猿城越箍越紧。

  四月初一场大战,兵折将损,何岩多处受伤,他心知猿城再难久撑,才托义士关容来鱼城求援。

  猿城距鱼城三百里,道路艰险,关容一身褴褛,九死一生。

  次日天明,于俊将各部首领请至牙城,指着州域图道:“现在川蜀防御之势,形成对角。羌逻大将樊尼攻克嘉州之后,又夺下眉州、新津、广都,梁督治引兵突袭,在双流挫其锋锐。”

  “后来樊尼围攻益州,云梯被沃油烧断,不得不重造攻城器械。梁督治趁此机会,千方百计从汉州调得万余援兵,目前援军驻扎在益州北面的新都。虽有援军,可益州城内难民云集,人挤艰辛,梁督治与樊尼的下次交战,仍会是一场苦战。”

  “益州自顾不暇,渝州又落入敌手,猿城、鱼城必须坚守,才可使川蜀铁角支撑,所以猿城之危,不可不救。然而渝州失守,水路不通。走陆路的话,合州军一旦离开鱼城,不过是人少疲乏的弱旅,不仅难破金越封锁,解不了猿城之急,反而使鱼城空虚,自陷险境,两顾不及。”

  “救猿城难,不救亦难,诸位有什么良策?”

  骆世昌道:“猿城若丢,长江上游完全失控,后果严峻,可是于大人,你想力保双城,仅凭现在的兵力,根本做不到,眼下只有弃车保帅,使鱼城坚稳,等日后兵援增强,再图收复。不救猿城,非你不义,而是顾及全局。”

  他的话句句在理,可于俊一想到关容历尽艰辛,猿城翘首渴盼,实在不忍。

  林雪崚想了想,“于大人,不如我从义军当中选取三百精锐,突破金越封锁,相助何岩,这样既不损鱼城主力,又鼓舞猿城士气,双城坚守,总有转机。”

  义军各部纷纷附和,豪气干云,都要争当三百突军的一员。

  于俊仍是沉默,与琮瓒鏖战以来,义军个个满身伤痛,即使能斜穿三百里丘陵,突破金越封锁,进入猿城,三百人毕竟太少,杯水车薪,如果不能改变困局,冒险是否值得?

  众人分析利弊,一直没说话的莛飞突然站起,“治标不如治本,与其拿三百人的性命去冒险,不如只赌一个人的命。”

  诸将异口同声:“谁?”

  莛飞环视众人,“我。”

  林雪崚了解书呆子的脾气,他这副神情,是已经认准了要做的事。

  她心感不妙,“小飞!”

  莛飞道:“金越与羌逻不同,羌逻励精图治,雄心勃勃,东侵扩张,吞我国土,而金越一向求苟偷安,并无野心,只因被西南边境的盛军欺凌,才忍无可忍,撕毁盟书,趁乱归附羌逻。乞罗宏与樊尼在泸水分兵,二者不合,这两国必可离间,我想独去金越大帐,面见乞罗宏,看看有没有机会,说服他退军。”

  语惊四座,于俊连连摇头,“乞罗宏忍了多年耻辱,终于撕破脸皮,不会轻易改变。西南开战以来,天子两次偷派宣谕通和使,安抚金越,企图重修旧好,都被乞罗宏斩使拒绝,你一介布衣,见他一面都难,怎能指望金越酋王对你言听计从?”

  莛飞仍是坚持,“正因为我一介布衣,并非领旨行事,不为求功封赏,没有朝廷作派,才不会令酋王心中早早产生厌恶和抵触。我不会武功,没有行刺之嫌,我坦率诚实,无可猜疑,除了一腔肺腑之言,别无其他,即使酋王不见我的面,不听我的话,也没必要杀我。我一个普通百姓,毫不引人注目,反而比三百突军更安全,就算徒劳无功,又有什么损失?”

  口吻坚定,不无道理。

  于俊与莛飞目光相交,仍是摇头。他留莛飞构筑鱼城,卷入战火,已觉抱歉,怎能把莛飞往险境里越推越深?

  莛飞急切起来,“于大人,小小鱼城抵抗琮瓒大军,不可思议,你相信自己,意志坚定,才有今日之功,我也有同样的自信和把握,你为何不让我试试?”

  众人纷纷劝阻,都觉得一个书生孤身出行太险,只怕还没遇上金越兵,先落进强盗流寇手里。

  徐敦摇着蒲扇,打了个哈欠,“我和小飞一起去。”

  才四月,离暑天还远,徐敦却因体胖生热,早早扇扇生凉。

  林雪崚皱眉,“敦叔,你背上的肉长好了吗?”

  丁如海道:“要去我去。”

  徐敦挥挥扇子,“丁老三,你一看就是个刀枪不入的老江湖,惹人生疑,没事添事,我陪小飞来来去去,出过什么岔子没有?”

  徐敦若不动武,隐其敏捷,的确只是个笑容可掬,行动笨拙的胖管家。

  莛飞道:“大家尽管放心,关容一个人出来报信求援,清楚路上的险情,我和敦叔跟着他,若遇上状况,自会低眉顺眼,见机行事。”

  林雪崚低叹:“小飞,当年园主教你水土安灾,可没教你怎么当说客!”

  莛飞拍胸而笑,“一介书生,尽己所能,若不提水土安灾,只怕还说不动金越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