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崚看着江粼月留在地上的东西,是一只黑色木匣,她弯腰拾起,不知怎么眼前一虚,又脱手滑出。
邝南霄衣袖一挥,将木匣稳稳接住,伸手递还。
林雪崚默默接过,一声不吭的出了玉泽堂偏门,这些时日已经认熟的路突然又陌生起来,一栋栋庭院楼阁全无区别,连怎么回玉音轩也记不清了。
懵懵噩噩一通乱走,到一个僻静的小亭子里坐了半晌。
直到黄昏天暗,方才收拢神思,将匣子揣进袖中,去灶间洗了脸,一如既往的帮宁夫人熬煮药粥,端至玉音轩。
曹敬闭嘴溜开,叶桻也不敢言语,凡事皆顺她的意,她让吃多少就吃多少,让睡就即刻上床。
林雪崚在床边坐到深夜,见他睡稳,方才起身出门。
叶桻哪里真睡得着,须臾便醒,抬眼看向窗外,见她一人出了太白宫,沿着太白梁向西去了。
她身上穿得单薄,叶桻起床披上厚衣,到她屋中取了斗篷,跟出门去。
风住雪停,云散月现,拔仙绝顶周围散落着六个大大小小的高山冰池。
池中是上古冰川遗留之水,亮如明珠,池旁住着一种娇小鸟雀,每当池中飘有落叶,小鸟就会飞来将叶衔走,若叶子太大,则几雀合力衔之,以保水面一尘不染,人称“净池鸟”。
林雪崚走到六池之一的“大太白池”边上,银峰冷月镜映水面,宛如广寒仙境。
她拣了一块高石坐下,掏出袖中黑匣,打开一看,匣分两层,上层放着寸霜剑,下层是展平压干的梨花,一朵一朵颜色雪白,香气犹在,细心一数,才知江粼月在溶翠庵的每一天,都留了一朵梨花为念。
她拈起一朵,眼底涌泪,轻轻一笑,“难为这恶匪,一路颠簸,居然收得这么仔细整齐。”
那花太轻,飘出指缝落入池中,一只净池鸟啾的一声飞来,衔走了梨花,在水上留下两圈小小的涟漪。
林雪崚望着空空的池面,终于忍不住,眼泪顺颊滑落,掉入池中,与那两圈涟漪一起消散无形。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她合上匣子,揩了揩脸,抬头一看,“师兄,你还没好透,谁让你出来的?”
叶桻听她责备,并不言语,伸手给她围上斗篷,遮好帽子,系上结带。
她扶着他坐下,两人并肩看着冰湖夜色,各思心事。
沉默良久,叶桻才开口:“这么平静的日子,不知还有几天了。园主曾说,三年之内必有大水,以当今的国治,大水之际,必有大乱,我这些天总有不祥之感。”
“师兄,你是不能闲的人,一闲下来就愁苦。”
叶桻看她脸上仍是郁郁,伸手指向高处,“崚丫头,我听柯左使讲,大太白池东边的崖壁上有一座千年冰洞,咱们瞧瞧去?”
林雪崚连连摇头,“你现在不能使力,怎么上去?”
“你用链子拉我不就行了?”
林雪崚懒乏得很,可敌不过一丝好奇,还是答应了。
两人一起沿着崖壁寻找,果然看到冰洞入口。
她甩链而上,再放链子把叶桻拉进洞中,洞内寒气缭绕,月辉斜射之处,各种冰柱、冰笋、冰塔、冰瀑熠熠生光,千奇百怪。
两人左转右看,折了几只冰挂拿在手中,轻轻敲击一排倒悬的冰钟,音色空妙绝伦。
再往前走,穿过几道冰帘,爬上一座冰台,洞顶漏下一束月光,照在台上,反出一片柔白的亮雾,静谧又奇异。
林雪崚担心叶桻的刀口,不想久留,叶桻却道:“这里回音动听,说话都象奏乐,你的笛子呢?”
两人在冰台上坐下,林雪崚摸出白玉笛子,吹了一首普通的小曲《兰江调》,笛音在冰洞里一转,果然仙澈清灵,比在别处好听百倍。
她见叶桻喜欢,把自己所会的小曲轮番吹了一遍。
叶桻闭目聆听,陶醉其中,如浮云雾,只是她今日的曲子里全都渗着失落。
他听她吹完最后一曲,缓缓睁开眼睛,“崚丫头,等风波平息,情势转变,我去帮你把他找回来。”
林雪崚垂下笛子,摇了摇头。
忽听洞外一声怒喝,“叶桻,是你在上头吗?昏神散停了几日,就管不住手脚了,还不给我出来!”
林雪崚急忙到洞口探头,“老爷子,别怪师兄,他来给我送衣裳,都是我不好,你骂在我头上吧!”
下面十几枝火把明晃晃的排开,秦泰满面红怒的立在最前,曹敬缩头跟在一旁,柯文熙和身后的随从们手举火把,低笑不语。
两人不敢磨蹭,先后顺链滑下。
秦泰几次从阎王跟前把叶桻的命抢回来,叶桻对他哪敢有半分不敬,腆着脸认错不止,挨骂之际偷空盯了曹敬一眼,曹敬咧嘴,一脸无辜。
长兴八年五月二十五,六道吉日,百宜无忌,太白宫主邝南霄将于酉时和易莛荟拜堂成亲。
这天清晨,神鹰教青龙寨镇守东门的箕宿使者听见外头有动静,到高处向下一瞧,龙涎壑外立着一个高高的人影。
那人颇不耐烦,撮指吹了一声口哨,“老七,别装不认识,快放吊桥!”
箕宿使者脸色一变,令人开门放桥。
龙涎壑宽十余丈,深四十尺,壑底锥石密布,参差狰狞。
江粼月急步如飞,几步踏入寨中。
箕宿使者紧跟在后,“姑爷爷,如今势紧,你不在外头逍遥,在这节骨眼上回来作甚?生怕燕姗姗那女人整不死你?”
江粼月将绿渊剑掷在案上,“老七,角哥呢?事不宜迟,你先安排,将青龙寨各部遣散,今夜之前,全都离开鹰涧峡!大伙别走水路,在山中偷偷散开最好,以后若还有缘,另寻地方扎聚就是,总胜过留在这儿,做任人碾压的鱼肉。”
箕宿使者耷拉着脸,摇摇头,“小月,晚啦,前些天燕寨首送来二十坛箬下春,说此番跑船辛苦,劳累了角哥他们,船上余下的酒都给咱们青龙寨享用,大伙儿没多想,人人有份,喝得丁点儿不剩。”
“谁知那酒中有药,平时不觉得有什么异样,一旦心存春念,就浑身剧痛,生不如死,若这药不解,大伙就成了太监,一世碰不得女人,更不能生儿育女,这不是叫兄弟们了无生趣么?”
“角哥他们去找燕寨首理论,那女人说,我们青龙寨淫乐懒惰,早该整治,你贪恋女色,离教出走,就是最好的例证,如今外敌云聚,她要用这法子管束咱们。”
“角哥气不过,顶撞起来,燕寨首大发雷霆,说四宿在船上偷偷放走了你,重罪难恕,她本不想追究,这一吵闹,她索性变本加厉,一并算账,把角哥他们四个关进了北斗寨地牢。”
江粼月本来气就不顺,抄起绿渊剑,将桌案一劈两半。
他知道青龙寨会因他受累,但七宿一向对燕姗姗阿谀奉承,又能做朱雀寨干不了的苦役差事,燕姗姗拿他们当狗养着,没想到她这次真的发狠,把这些阴毒手段用在本教人头上。
箕宿使者继续道:“你别动肝火,现在就算去朱雀寨找她,也是扑个空。太白宫主大婚,邝南霄眼见就要上门,咱们教中无主,不好应对。今日一早,全教云集北斗寨神鹰堡,要提前开启墨羽总令,让新教首掌理大局。”
“咱们青龙寨没有寨首,七宿不齐,只去了房日、尾火两部,撑撑样子,不知老四老六有没有机会求助于段寨首,让他帮忙说话,叫燕姗姗放出角哥他们。”
神鹰堡中矗立着巨鹰风伯、雨师的不腐身像,石危洪离开之前,把墨羽总令封存密匣,高悬于风伯口中,总令上刻有继任教首的名字。
按照神鹰教的规矩,原教首安葬之日才能开启密匣,那密匣需五把钥匙才能打开,青龙剑、白虎刀、玄武剑、朱雀翎、北斗钩五件兵刃当中各藏一把钥匙,江粼月被除职时交回了青龙剑,自然也将钥匙交回。
教中人不得对原教首在墨羽总令上指定的新教首有任何疑议,以免纷乱。此回迫于外势,没有安葬就直接开匣,不知墨羽总令上会是谁的名字?
箕宿使者压低声音,“兄弟们都说,新任教首必是赵漠。燕姗姗再得宠,毕竟是个女人。段寨首虽然年纪最长,却只好习武,不好管事。田寨首精明古怪,坐镇首位似乎份量不足。你之前还是寨首的时候,老雕说你悟性甚佳,然而太懒,沉湎享乐,不求上进,八成不会传位于你。教中论武功之高,办事之能,想来想去,没有比赵漠更合适的人。”
话虽有理,可江粼月隐隐觉得,一切并非这般明了。老雕与人相处时,不是训斥就是挖苦,却很少对赵漠有贬抑之词,满意之余,似乎总有一丝隔阂。赵漠越是无可挑剔,越是让人不安,到底为什么不安,却又说不清楚。
眼下如何保全青龙寨,只有等新任教主水落石出,再见机行事。
江粼月压住怒气,“易家三口现在何处?”
“园主父子在北斗寨,易夫人在朱雀寨,旁人不得接近,详情一概不知。”
箕宿使者见江粼月苍白消瘦,臂上带伤,不由感慨而叹。
角宿使者说过,林雪崚是带刺的蔷薇,伤人无防,江粼月吃了苦头,自然会想起青龙寨的兄弟们,收心回归。
看江粼月的神情,蔷薇之痛实在比北斗寨的笞杖更甚,情圣不好当啊。
趁此刻寨中清静,箕宿使者左右看看,吩咐手下取酒布菜。
江粼月摇摇头,“不敢劳烦,使者大人若想款待,让我回青渌池泡上一泡,小的就感激不尽了。”
他早已不是颐指气使的寨首,那温池哪是小卒能泡的,箕宿使者面露为难之色,终于努了努嘴。
青渌池是天然温池,江粼月浸身其中,熟悉的惬意象娇粘的女子,暖融融的腻上肌肤,让人百骸舒散,欲罢不能。
唉,还是自家匪窝好,可为何温水蒸雾,映于池面的是那样一张怅然而模糊的脸?
箕宿使者算着时辰,该有北斗寨的消息了,正要去河口水门等候,尾火部副使突然飞一般冲进,“新任教首,连同其余各寨首和使者,一并往咱们青龙寨来了!”
箕宿使者大吃一惊,“新任教首可是赵漠?”
尾火副使摇头。
箕宿使者更惊,“那是谁?为什么急着到青龙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