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这几天很古怪,也许是失魂死后,它太寂寞,需要陪伴,也许是林雪崚跟它黏糊了一晚,它不再抗拒,后来解开蒙头的袍子,它也不发狂发怒了。
它虽然对林雪崚消了敌意,但对邝南霄和莛荟依然态度嚣张,每每巨眼圆睁,试图啄人,林雪崚便摆出明珠弹雀手,威胁恐吓,直至它缩脖退后。
落魄吃过几次亏,变得识趣,换成一副清高的姿态,对邝南霄和莛荟视而不见,那对明亮的巨眼从两人身上扫过时,总是十分夸张的一翻一盖,只有猫头鹰能将“傲然漠视”这四个字做到极致。
下雨之后,落魄存心恶作剧,飞出去淋了一圈,湿乎乎的回来,将毛一抖,甩了邝南霄和莛荟一身水。
林雪崚正要教训它,它却十分及时的把脸凑近,这两日她喜欢用它的大眼睛当镜子照,它伸头过来就是示好。
莛荟耸耸鼻子,“欺软怕硬的鸟中色魔,见林姐姐美貌就谄媚。霄哥哥,咱们把它的最后一只蛋吃了。”
这几日三人全靠鹰蛋充饥,之前落魄蒙着头,不明究竟,四只蛋被吃掉了三个,现在莛荟公然来拿最后一只,落魄护蛋,又挨了一记明珠弹雀手。
三人围着石板煎蛋瓜分,最后一块下了肚,落魄仍然昏迷不醒。
过了午后,邝南霄的内寒再度加剧,因为忍痛捏得两手都变了形。
莛荟捂着他的手,“霄哥哥,你别再忍了,喊出来有什么关系。”
邝南霄虚弱摇头,“小荟,不如你小声唱歌给我听,现在雨大,外面听不见。”
莛荟眨眼想了想,低婉唱到:
“玉妃唤月归海宫,月色淡白涵春空。银河欲转星靥靥,雪浪叠山埋早红。
秦王女骑红尾凤,乘空回首晨鸡弄。雾盖狂尘亿兆家,世人犹作牵情梦。”
甜脆的嗓音在鸮穴里轻轻回响,配着峡谷中的激烈雨声和混沌不明的风景,竟然生出一派苍凉之意。
邝南霄听着“世人犹作牵情梦”,轻轻赞道:“真好听。”
“霄哥哥,你若喜欢,我还会好多曲子呢,莲浦谣,遐水谣,罩鱼歌,湘宫人歌……”
正要再唱,落魄一声怪叫,莛荟冲它吐舌,“死鸟,这回醒得倒快,我就算唱得不好,也比你这嗓子强!”
雨落如刀,越下越大。
江粼月立在半空桥上,角木部堆筑的防垒象两道高厚的桥栏,透过垒上的空隙向外望去,雨幕厚重,云雾遮天,平日险峻的高峰有一半隐没不见。
夜晚还没降临,尾火部已不得不在东岸岭壁上的岩洞里点起照明火堆,火光穿不透暴雨,只照得峡中更加深诡。
潮湿的水雾漫上半空桥,桥上防守的角木部皆穿水靠皮甲,持弩背弓。
空中滚过一声闷雷,角宿使者叹了口气:“燕姗姗不肯借赤羽绿眉,还让角木副使把船泊进石莲洞的水槽里。祸是她招的,拿咱们当肉盾,倒是心安理得。”
唉,青龙寨就是命苦。
江粼月仰望天色,每暗一分,心口便紧一分。
“小月,你既然知道七江会大船厉害,为什么分开人手两头设防?后趾涧有化龙岭这道天然屏障,难道会有人费九牛二虎之力,先翻山再下河?”
“角哥,你以前不曾留意太白宫履水坛的特别之处,秦岭高峻,他们要把山上出产的货物大批运下,履水坛的沄瑁舟乍看普通,实则远比一般的木船轻固耐用,桨手能顺着跌宕的溪水驾舟而下,哪怕五尺落瀑也如履平地,到山脚卸了货物,一个人便能将一条沄瑁舟负在身后,轻松背回高岭上。背船攀山这种事在旁人来看不可思议,却是履水坛的家常便饭,化龙岭的陡峭未必拦得住他们,我看咱们今天晚上最先要迎接的,就是履水坛主公孙灏。”
雷声尚未消尽,一道凄厉刺耳的响箭震彻峡谷,这是最靠北的玄武寨发出的警讯,汉水上的各路人马已经开始分道进攻。
守在鹰涧峡东岭上的氐土部没有立刻示警,峡中雨大潮湿,辨物不清,浓厚的水雾对攻守双方各有利弊,谁占便宜还很难说。
后趾涧的地形比鹰涧峡开阔,视野也清楚一些,守在河心礁东岸山上的房宿使者引颈眺望,只见乱珠迸溅的雨浪中,一条小船轻漂而下,在这暴雨里来得不疾不缓,从容自如。
房宿使者暗吃一惊,来的只有一条船,不知深浅,并未下令放箭,只吹了一声招风号。
小船漂到河心礁以南七丈远的地方,被绊龙索拦住,船身打横,停在河中央。
船上稳稳站起一人,顶笠披蓑,手提木桨,颌下一部潇洒美须,便是在风雨中也显得飘逸出尘,与这剑拔弩张之地格格不入,倒象一位看破红尘的中年隐士。
江粼月远在桥上,居高临下,借着山壁岩洞里的火光看清来人,朗声笑道:“公孙坛主,暴雨夜访,兴致不错啊。”
公孙灏抬起头,“江粼月,我以为你在别处享乐,原来兜兜绕绕,你还在这里,怎么,舍不得这涧里的细鳞葭鱼?”
江粼月咂咂嘴,“出鱼的季节的确不远了,到时候在蒸好的鱼上撒些金银月桂,再佐上一壶你们的名酒太白春,真是神仙忘归啊……可惜你来得早了点,不然我可以请你小酌尝鲜,听风赏雨。”
公孙灏拈须微笑,“嗯,清鲜鱼香,月桂花香,太白酒香,的确令人神往。江粼月,我知道你不是好战之人,也诚盼有与你饮酒品鱼的那一天,你又何必执意陷在神鹰教这一滩泥沼里,为虎作伥?”
江粼月叹气,“公孙坛主,今日相会,你有你来的原因,我有我留的缘故。履水坛多的是能人好汉,应该建功立业,葬送在此岂不可惜。”
公孙灏点点头,“功业二字,人各有殊,但细想来,却也没什么不同,大功也好,小业也好,无外乎是致心致力于一件值得的事,或者一个值得的人。今天随我而来的兄弟们性情各异,却没有一个人心中有‘不值’二字。江粼月,我诚领你的好意,你既然早有预备,也就不算我攻人无防了!”
房日部接连发出两道警讯,应该是履水坛大部到了。
果然,后趾涧河面仿佛鱼汛突至,一瞬间涌出几百条船,顺水之速,如御神风。
这些小船形似尖梭,乌篷如卵,操舟之人虽然隐身篷中,却控向自如,各船或并肩、或排错,在急风烈雨中整齐划一,间距平衡,好象流畅漂滑的一盘棋,令人惊叹。
房宿使者见这来势,一声令下,利箭石块铺天盖地,向履水坛袭来。
沄瑁舟的折叠船篷是宋竺专门添加的犀皮篷,十分坚韧,紧锣密鼓的箭雨石雹触及船篷,戳出坑坑眼眼,却罕有射穿砸坏的。
公孙灏轻轻巧巧摘了蓑衣,旋手挥挡,将那些飞袭而来的箭石扫落八方。
房宿使者见箭石无功,喝声:“撒网!”
公孙灏仰头一看,数张大网顷刻到了头顶,他令船队散向两边,有些沄瑁舟闪避不及,被罩在网中,行动受困。
公孙灏并不慌乱,轻桨一点,身下的沄瑁舟飞鱼一般逆流折回船队。
“冯桀,带人破网!周越,分二十条船跟我破绊龙索,你来调遣剩下的船,让连统领压住山上的人!”
他来去如风,率领二十条沄瑁舟,再度冲向绊龙索。
江粼月凝目看去,公孙灏一马当先,顺流飞滑,贴水加速五六丈之后,身下的沄瑁舟擦离水面,在空中平掠,轻飘飘如出海飞鳐,一举越过出水九尺的绊龙索。
守在河心礁上的尾火部看得瞠目结舌,数箭齐发,连抛七八条飞锚索链,要将飞鳐捉下。
江粼月扬眉,“弄桨之技,履水坛可比七江会高明得多。”
公孙灏桨舞如风,迎面挥击,沄瑁舟终于被一条飞锚死死钩住,落回水面,他一时脱解不开,立身船上,防守自护。
尾随他的二十名桨手大多不如他功力精湛,顺利越索的沄瑁舟只有八九条,余者或用木桨在绊龙索上点撑,或者提舟而跃,速度一慢,便躲不过密集飞至的箭雨。
公孙灏眼看身后中箭的桨手连呼喊都来不及,便噗通噗通坠入水中,当务之急是要扫除河心礁上的尾火部。
他一声呼喝,带领越过索的桨手踏水攻礁。
江粼月见攻礁的人并不多,一时无虑,挪目眺望后趾涧,山崖上的房日部不知为何攻势疲软。
原来履水坛半数沄瑁舟上都伏有羿射坛精弩营的射手,精弩营统领名叫连七,幼时曾患眼疾,失明到了十岁才在太白宫治愈,复明后视力模糊,可听力精纯,盲射之技无人能敌。
房宿使者不停发令吆喝,连七在一片暴雨激战的杂乱中,听出山上伏击者的头目身在何处,他从怀中摸出一枚小小的黑色铁胆,镶在弩箭头上,抬弩一扣,那弩箭又狠又准的飞向山崖高处。
房宿使者只觉眉心一凉,缩头躲进防垒,弩箭射在身后的石壁上,箭尖上的铁胆触壁而暴,“啪”的一声弹出无数锐利的铁刺,房宿使者脑后、颈背中刺无数,登时倒地不醒。
房日部失了头领,两名副使手忙脚乱。铁胆是太白宫工锻坊季隐常的精心之作,名叫“散豪胆”,只要以足够的快速和力道碰击铁壳,散豪胆就会崩裂暴射。
身在河面位处劣势的精弩营,此刻一举扳成上风,用散豪胆压得房日部抬不起头。
江粼月见状,吩咐角宿使者:“给亢金部发令。”
角宿使者射出响箭,箭上带哨,发出三声急促长音。
远在鱼源水洞的亢宿使者听到信号,立即率领亢金部划船出洞,顺水而下。
周越奉公孙灏之令,在后趾涧调遣沄瑁舟,发现背后上游突然有一排木船来攻,与山上的人呈夹击之势。
冯桀还在领人破网,仍有不少沄瑁舟尚未脱困。
周越点桨一纵,到队尾一声喝令,左右三十条沄瑁舟一字排开,舟上弩手面对攻来的木船,上百弩箭飚射而出。
谁知亢金部的木船毫无受阻的迹象,周越在暴雨中使劲抹了抹脸,那些木船竟似空船,不见有人操舟,鬼船一般。
周越暗吃一惊,“不好,人在水下!变队闪避!”
亢金部对后趾涧水情实在太熟,闭着眼也知道哪儿急哪儿缓,哪儿有旋流,哪儿有暗礁,他们扒在船尾,隐身水中,以自己的身体为舵,控制方向,借顺流之力随船漂至,一口气冲向沄瑁舟防线。
等到了近前,扒在船尾的亢金部水匪们一跃而起,持剑跳上船,与沄瑁舟接舷厮杀。
青龙寨的木船比沄瑁舟沉重许多,横冲直撞,来不及闪让的沄瑁舟被撞翻了一半,防线破出几个豁口。
木船虽大,却一点也不蠢笨,水匪们靠此吃饭,一手是桨,一手是剑,劈杀钻闪,甚是骁勇。
青龙寨虽懒,水中船阵还是反复操练过的,看似无序的冲撞,实则彼此配合,进退默契。
江粼月在高处远观,后趾涧河面暴雨开花,烈如滚沸,交刃呐喊之声借着雨势,更显密集。
亢金部如顽猛的黑鱼,履水坛如轻疾的梭鱼,往来穿插,好一场恶战。
河心礁上,公孙灏桨法老辣,已经率人攻入垒中,与尾火部贴身激斗。
公孙灏听着外头的动静,知道履水坛战势严峻,若不破开绊龙索,履水坛就会一直堵在河口与敌鏖战,万分被动。
他手上加力,普通的木桨似有万钧之威,触之非死即伤,尾火副使被他拍飞出礁,撞塌一片垒石,坠入河中。
江粼月纵身一跃,自半空桥飞身而下,青龙剑搅着暴雨,剑光喷吐,拦住公孙灏的猛势。
公孙灏笑道:“怎么,终于手痒了?”
“公孙坛主,难得你登门造访,趁现在我还有空,先陪你打个痛快!”
“好!”
江粼月刚要出剑,公孙灏突然伸手一抬,作势稍等,从袖中摸出一条黑巾,小心将长须包好。
他虽已中年,可十分注重仪容,照镜子比妻子还频,平日衣衫总与时令相配,开什么花便穿什么图案的长袍,对这一口美髯爱若性命,黑巾是他妻子专门为护须所织,飘洒的美髯万一被削去一截,岂不可惜。
三下五除二将长须包妥,提桨道:“来吧!”
江粼月大笑,“真是个老风骚!”
青龙剑游手而出,笼罩八方,每一路都借着雨势增猛添威,“游云惊龙,老风骚,接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