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军将领彼此互望,这女人胆子不小,以为她是蔺相如吗,竟敢要凛王鼓乐?
叶桻嗅着空中的紧绷之意,不禁后悔,自己应该最晚到才对,省得雪崚受罚。
李烮抬起眼眸,目光仿佛一弹而出又强压回鞘的利刃。
“垯堡城大捷,难得有太白宫主为大家助兴,本王甘愿奉陪,来人,取喀龙琴。哥舒将军,你来监酒。”
喀龙琴以塞外胡杨木为身,兽骨为轴,有三十七根羊肠弦,形似古筝,音色却比古筝明亮很多。
李烮横琴于案,林雪崚左手执起一只酒碗,右手侧提流光绝汐剑,运气显锋。
薄雾顺着手臂蔓延缠绕,剑身莹莹发亮,四照如镜。
乐声一起,剑光横洒。
她所舞的是凌涛剑的热身招式“群鸿戏海”,寒气织浪,亮锋如鸥,在座者均感凉风袭面,如临汪洋。
如此华丽开阔的剑势,她却能忙中偷闲,端碗而饮,毫无停滞。
哥舒玗全神贯注的盯着酒碗,只要有一滴洒出,便会提声相喝。
林雪崚掌上蕴力,腾闪挪转之际,将碗端得四平八稳。
李烮右手弹拨,左手揉弦,越弹越快。
流光绝汐剑跟着曲声,跌宕开阖,群鸿聚散交逐,斗浪追风,陡然间莹光万点,焰火张空,缭花人眼。
光落剑停之际,众人才看清她侧碗相示,碗中已空,地上没有酒渍,身上也一滴未沾。
林雪崚弃了空碗,平平伸剑,挑起第二只酒碗,剑上寒力恰到好处,冷雾如丝,酒却没有冻结。
莹光一转,她运剑将碗送至唇边,轻饮一口,分寸拿捏巧妙,与刚才相比,又是一种不同的精彩。
李烮以慢曲相和,因为她剑上持碗,翻腕舞动,越慢酒越容易洒。
谁知太白心经绵稳异常,碗上如生粘力,可以沿剑滑动,却贴剑不落。
平日林雪崚轻快来去,此刻以剑带碗,慢舞而饮,很多人第一次看清她使剑的身姿。
原来缓有缓之韵,那红日欲出、满弓蓄势的意境,刚柔并济、洒脱灵逸的女人之美,果然是无法比拟的魅骨风华。
李烮越弹越慢,林雪崚第二碗酒饮尽,胸中泛热,暗暗运气压制。
李烮右手轻扫慢划,左手压弦颤滑,琴声象沙枣树迎风抖动的叶子,簌簌平和,没有催逼之意。
林雪崚深吸口气,面向第三只碗,并不动身,左手一弹,指尖发力。
酒碗纹丝不动,其中的酒却象玉色绣线一般,飘出细细的一束,越空成弧,她只微微仰首,便将酒柱接入口中。
丁如海认得这手法,嘿嘿一笑。
邝南霄在玉泽堂隔空从燕姗姗手里破封取信,用的就是“灵茧抽丝手”,只不过林雪崚现在抽的是酒而已。
李烮觉得新奇,浓眉一扬,琴声重新加速。
林雪崚隔空饮酒,没有手脚上的限制,流光绝汐剑可以自由无束,她却沉得住心性,剑上不见任何张扬浮躁,而是稳中千变,宛如丹青神笔,每一落都有妙处。
从高山坠石到绵里藏针,从千里叠云到春蚕吐丝,抑扬顿挫,交错有致,加上左手隔空挑酒的神技,酒成玉珠,串串抛接,看得人酣畅意醉,欲罢不能。
左右席上同时叫好。
李烮疾手阔拂,乐声铮铮,三十七弦张弛自如。
一曲终了,千军万马奔腾远去,只余高空沙雁孤鸣。
流光绝汐剑雾散光褪,隐没消失,案上酒碗空空,滴余不剩。
提沉冲靠磐石移,原来虚谷无踪迹。林雪崚收剑立于两排燃烧的火鼎之间,堡中归静。
片刻后,石落沙滑。
李烮身后两侧的墙壁上现出两个大字,左“凛”右“义”,正是林雪崚在饮第三碗酒时,用流光绝汐剑隔空写就。
龙飞狂草,比起林琛在太极宫墙上的百步刻书尚有不如,却也算得上气势如虹。
林雪崚抱拳躬身,“雪崚罚酒献丑,不知殿下和众位将军,气消了没有?”
两方笑声四起,孔良道:“西京皇城中的鼓乐剑舞,不及今日殿下与太白宫主的万分之一。”
林雪崚循声望去,觉得这个发话的中年将官十分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孔良捻须而笑,“荆溪春水绿,茭渚博象亭,在下陇昆都护府行军司马孔良,我的二十两银子输给了姑娘的‘骐骥双刺客’,林宫主不记得了?”
李烮一听,眼神又在林雪崚身上一顿,目中悄然闪过一道光芒。
林雪崚恍然大悟,兴奋道:“孔先生,原来是你!你的双马探营十分厉害,我说你是铁骑统帅,果然没错!”
孔良拱手,“林姑娘过奖了。”
李烮默默一笑,“林宫主,请入席就座。”
林雪崚入右手第一席坐稳,双肩一松,抒了口气。
叶桻探身问道:“骐骥双刺客?你几时跑去茭渚与人下棋?”
林雪崚笑答:“我和江粼月离了太湖,身无分文,只好博棋下注,挣些银子花。”
此刻她不再运功压制,酒劲上返,两颊桃红,仿佛披了一层霞光。
李烮看着这两人浅谈低语,回想他们在垯堡城北门默契无比的双剑厮杀,茭渚棋局上步步相随、配合无间的“骐骥双刺客”跃然而出,棋中之妙,今日才得豁解。
两军开怀畅饮,彼此熟络起来,猜拳吆喝,投壶斗令,好不热闹。
散宴之后,义军返回东营安歇。
林雪崚和叶桻并肩而行,她酒量平平,连饮三大海碗,席上又禁不住劝,左一杯右一盏,现在浑身疏懈,哪里控得住酒力。
叶桻走着走着,听到身畔起了小猫似的鼾声,这丫头居然一边闭眼打鼾,一边还在晃悠悠的走路。
他笑着停步,扶住她的手臂,她小时候在他肩上睡惯了,此刻脑袋一歪,自然而然的倚在他肩上。
时节虽是初夏,可高原夜寒,冷风刮过积雪未化的山顶,钻城而过,她散酒发热,吹风岂不受凉?
叶桻手臂一卷,将她横抱怀中,踏着焦黑的碎砾走向城东。
原来她如此轻盈,这些年都没长肉,原来她如此温软,凛冽无形的绝世奇剑并没让她变得冷硬。
总以为她是亲密手足,等到躯肢相触,才发现两人成年后相敬如宾,罕有亲近。
叶桻悄叹口气,将她抱得更紧,她的鼻子在他的锁骨上蹭了两蹭,又麻又痒。
他步平手稳,胸口象初溶的春水,漾起难以察觉的曛暖。
东营烧得丑陋,义军给林雪崚留置的休憩之处好歹还有屋顶和床榻。
叶桻将她横放塌上,替她摘了冠巾,脱了靴子。
林雪崚很有找舒服的本能,蜷身一缩,自行拱到毡毯下面,只露一张脸,没一刻便睡得香酣起伏。
叶桻看着她泛红的脸颊和慵倦的长睫,带笑的嘴角透着一丝偷懒得逞时的得意,是梦里回到摇晃的紫藤床上去了吧?
他凝视她浅红的嘴唇,耳畔响起江粼月的笑语:“只有偶尔尝到她唇上栀子花的味道,才觉得受此折虐,稍有所值。”
他伸手拨了拨她的头发,她的唇真是栀子花的味道?
这一瞬,克制自己变得有点艰难。
叶桻看着看着,眼前忽然发糊,雪崚的脸变成了阮雯的脸,浅红的唇变成了新娘熠熠发亮的娇艳珠唇,光彩夺目的红色瞬间转为诡异的蓝色,新娘留恋不舍的笑容撕碎了他的腑脏。
他一阵眩晕,撑手站起,几步踱到门外,站在废墟里深吸口气,稳住心神,抬头仰望星空。
雯儿,是你在提醒我吗?我怎能忘了你,贪心不足?我已对江粼月有所承诺,怎能言而无信?
宣女在不远处经过,注视片刻,回到丁如海身边,“海哥,叶桻独自呆立,胸口洇血,他是不是中过燕姗姗的试心箭?”
丁如海点头,“当年在赤羽绿眉上,他的确挨过妖女的箭。怎么,箭上有什么不对?”
宣女道:“试心箭上的药不是毒药,对无情之人和美满之人都没什么损害,唯独令伤情之人心悴渗血,虽然痛得不厉害,可伤元伤身,频繁日久,人会变得干枯虚竭,若加上别的病症,几乎就是催死药了。不过叶桻气色还好,也许他先天血盛?”
“宣女,他不是先天血盛,而是血中有血王精,生血补血之力强于常人。”
宣女轻叹,“原来如此,可血王精不能受用一世,大亏大补几次之后,试心箭的折磨就会压过血王精的效力了……唉,他若不是新婚丧妻,怎会有今日之苦,归根结底,仍是我的罪孽。”
丁如海黯然,“宣女,咱们曾与叶桻促膝长谈,请罪恳恕,他不会再记恨你。已经亏欠下的,难以更改,还是尽余生之力诚心弥补吧。”
林雪崚一觉睡醒,烧塌半边的屋顶漏下刺眼的阳光,照得脑中一片空白。
她一骨碌坐起,觉得自己又耽误了什么重要的事情,马上洗脸出门,不过是个高原大晴天,亮得早而已。
凛王派人来传口信,让她辰时到主堡议事。
林雪崚不敢再迟到,辰时未至便来到主堡,一路左右观望,见凛军朝食已毕,秣马操练,铠甲精整,只要一声号令,便可出战。
她心中惭愧,义军在欢宴之后,常常要懈怠半日才能摆脱酒香肉腻,重新抖擞起来,凛军却没有任何耽搁,刀切般的利落。
进了堡中,微微诧异,本以为众将云集,谁知只有她一个。
她被引领着沿阶而上,登至高处,来到原来勃卜逊处理事务的监事堂。
明亮的晨光从高窗泻入,堂中映着远山雪色,虽是斗室,却有空旷开阔之感,这里比拔仙绝顶的玉极轩少了一份精雅,多了一份粗犷。
李烮借着晨光在案头疾书,听见脚步,头也不抬,“林宫主稍等片刻,不是外场,不必拘礼。”
林雪崚静立在侧,李烮写完书信,交给随从,一番叮嘱,那人十分干练的执信而去。
李烮这才转过头来,“羌酒绵润清爽,饮后头不痛、口不渴,可使劳累之人一夜甜觉,昨日令你多喝了些,你别介意。”
林雪崚恭谨回应,“殿下言重了。迟到该罚,殿下对我已经十分宽宏。”
李烮示意她坐下,“彩扇冰川是埌口河谷的盛景,在整个羌塘高原独一无二,值得一探。”
林雪崚见他身着银灰绣纹常服,领口袖际一丝不苟,并不奢华,却威仪肃整,暗想此人治军、律己如出一辙,名不虚传。
“殿下召我至此,有何示令?”
李烮并未回答,起身踱了两步,“义军骑射之能如何?”
林雪崚回道:“这次来垯堡城的,都是弓马娴熟的义军精锐,羿射坛角弓营、精弩营无论静射、骑射,两百步内命中,羿射坛主冯雨堂的撼天弓射程可达三百步,比得上攻城床弩,精弩营统领连七擅长盲射。”
李烮定住脚步,“如果本王请义军日内动身,千里突击,义军可愿担此重任?”
林雪崚来时就猜到凛王会有派任,她离座站起,“两百年前,太白义军助太祖李钺战退西蕃国百万雄师,太白宫以攘敌保疆为己责,如今羌逻猖獗,国土遭难,凛王若有退敌之策,义军焉会推拒?愿从征调,听命于殿下。只是千里突击,何去何为?请殿下明示。”
李烮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背手立于窗前,“林宫主,倘若你手中握着八千兵马,下一步如何调遣?”
林雪崚迟疑道:“我一不通兵法,二不善决策,怎敢在殿下面前妄言?”
李烮侧过半边脸,晨光勾出棱角分明的轮廓,“你当年在茭渚下棋,一不循棋谱,二不理常规,不也赢了孔司马?”
林雪崚昨日与孔司马相见,自然明白李烮就是在画舫内传棋而弈、只下了半局的高人。
回想李烮深不可测的棋路,自己几斤几两,无所遁形,在他面前没有虚伪的必要。
她思忖片刻,“羌逻军没有粮草后援,难以久战,必定班师撤退。我会兵分两股,设下埋伏,击敌半路,一支在黄河上游筑坝截流,水淹北路羌逻军,一支将南路羌逻军堵在金川大渡水,使之前后不继,然后与剑南军合剿灭敌。羌逻经此重创,怎么也要三年五载才能重整旗鼓。”
李烮不动声色,回到案旁坐下,拿出一副象戏棋匣。
“所以你认为火烧垯堡,掐断羌逻军的粮运,他们就会不支而退。”
林雪崚一愣,“难道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