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飞,你相不相信,世上有种无形之物,眼不可见,却能渗入人心,这间屋子样样简陋,可这矮小的书案,歪斜的书架,干涸的笔墨,零散的纸张上,处处都有她的气韵。”
“我听琴两月,未见其面,陶醉的便是这淡淡弥散的气韵,恍惚之中,仿佛依然能闻到竹舍缭绕的熏香,依然可以向她询问我好奇不解的事情,讲述心中的愿望和苦恼,描绘听过见过的轶闻趣事,评论喜爱的诗词书画,听她天马行空的随手弹琴……”
“我那时年少无忌,口若悬河,笑无遮拦,如今对着这简陋不堪的陈设,想着她多年的清冷艰苦,心中怜惜愧疚,几乎直不起腰身。”
“石危洪在我身后,我看到书架上的《笎溪散记》,转身递给他,他翻了两页,认得是墨云的字迹,颓然坐在地上。”
“我们两人象两具泥塑,站站躺躺,连等数日,不见主人回归。昼来夜往,在这终年积雪的孤绝之处,时光冷漠流逝,似与人世无关,山恒地古,只有榻上残存的几根白色长发讲述着浮生凄凉的故事。”
“我将《笎溪散记》翻看数遍,其中没有一句女子文中常见的伤怀情思,写的都是奇观壮景,山野清灵,小感偶悟,琐忆新知。扉页上那一行清秀的小字在黄旧的绫绢上显得黯淡,但山风吹册,总是掀到这一页,‘沧海粟,指间沙,生如叶,落谁家。’也许她早就预知了自己的飘零,所以才会留在这样的地方,不怨不悔。”
“忘了是第几天的清晨,空旷的雪岭上传来迂深的狼嗥,石危洪踏出门去,刚到屋前,一头雄健的白狼从雪中扑出,血舌利齿,石危洪并不躲闪,只用两眼狠狠逼视,那狼在他身前一尺处停住,喉中低吼,对峙了许久,它被石危洪凌利的鹰目震慑,最终放弃进攻,转身跑回一个人身边。”
“我看清狼的主人,不是小蓝又是谁?刚要招呼,我一眼瞥见她鬓上的白花,所有的话语僵在口中,我胸口起伏,终归是太晚了吗?”
“石危洪对小蓝戴孝视而不见,不管不顾,劈口便问:‘沈墨云在何处?’”
“小蓝根本不理他,目光只落在我身上,冷冷道:‘你为什要带别人来?’”
“我和石危洪早已摘了面具伪装,她眼中的厌恶失望让我无地自容。”
“石危洪眯起眼睛,‘别人?我是沈墨云的丈夫!你要是她的干女儿,还得叫我一声爹!’”
“小蓝漆黑的眼睛迎上石危洪的鹰眸,‘你若是别人还好,你若是神鹰教首,就请立刻下山!’”
“一翼遮天叱咤多年,人人敬畏,谁会声色俱厉的对他讲话?他双眉渐沉,空袖一挥,踏上前去。”
“我抢步拦在他身前,‘石危洪!你发誓不伤无辜,难道你要反悔?!’”
“他斜睨我一眼,‘无辜?她知情不告,死有余辜!’探掌伸出,抓向小蓝。”
“那夜拆招之后,我对他的掌路已不惧怕,我挺臂格住他,‘咱们来晚一步,墨云已经离世,你何苦自欺欺人?’”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她离世,怎么没有坟冢墓碑?’”
“‘有话再问就是,怎能为难这个孩子?’”
“‘这丫头一张犟脸,可是问得出的样子?我不拆了她的骨头,只怕她不肯开口!’”
“争辩之间,我使出全力,与他死死纠缠,可他力气实在太大,根本拦拽不住,我情急怒喝:‘你说让我跟你较量三次,现在就比试第一次,若我赢得过你,你不准伤她!’”
“石危洪顿住身形,侧脸瞧着我,鼻中冷哼:‘一共只有三次,这就浪费一次?’”
“‘我意已定!’”
“他撤袖退开一步,我也退开数步,第一次较量就这样不期而至。”
“双方只用十式单行掌。我掌法笨拙,但我气息绵长,可用恒稳的内功保护腑脏,无论如何,先死撑一阵再说。”
“我脚踩虚步,吸腰收胯,含胸拔背,显出鹰形。石危洪大笑,因为我这‘踞扑掌’起势练了许久,仍是全无鹰势,象只护雏的母鸡。”
“我趁他一笑之间蹬足推掌,一弹而起,向前直扑,他曲腿缩腰,蓄足力道,右掌从虚掩的左手空袖下方袭来,用的是电击高空般的‘鸷腾掌’,我的踞扑之势与他的鸷腾之势两相撞击,惊涛拍礁,震得我右臂全麻,半空斜栽,歪向一边。”
“他趁我人未落地,窜步压肩,反掌上勾,象一片灰云一样展在我的身下,这一式从老鹰倒飞捕食而来,叫做‘截雁掌’,中之肠裂腹碎。”
“我连忙以‘潜闪掌’相应,可我潜得太劣,闪得太钝,虽然避过了‘截雁掌’的锋锐,可胯上被狠狠刮了一记,落地时几个趔趄,几乎冲出崖去。”
“我知道他远未使足全力,只沉溺于欣赏我的滑稽狼狈,让我在被打死之前一次次连滚带爬的逃生,我来不及喘气,便要迎接下一轮羞辱,如此斗了二十几个回合,望莲崖上的每一寸地方都被我摔过碾过。”
“他想以这样的侮弄消灭我的尊严意志,却是大大失算。我跟师父苦修十年,寺中不乏存心嘲笑戏耍我的小僧,他们在我面壁时,将污秽之物堆进我的岩洞,在我站禅时向我身上泼水投石,越是如此,我越是清楚,任何坚持都是一场颠簸的孤旅,全靠心中之灯指引,唯有自己可以护着这盏灯,八风不动。”
“记不清是第几次脸下脚上的扑跌在地,我满嘴泥雪,来不及支身,只听背心风紧,他下一掌拍到。”
“我猛然翻身,奋力出手,这一招叫作‘引雏掌’,掌势回牵,而非外吐,因为我仰躺着难以发力,若与他硬碰,必然手臂折断,所以我索性用回牵之势将他这一掌牢牢接住,死力托扛,他的大掌徐徐压近,离我的鼻尖只剩几寸。”
“千钧一发之际,我忽然听到他鼻息骤短,我掌上所承的重压也稍稍一松。”
“我抓住那转瞬即逝的一刻,将腑中凝聚的劲力全都催到左掌,把他的大掌顶起一尺,掌心一旋,扭住他的手腕。”
“与此同时,我抽出右手,一记‘擒兔掌’,牢牢叉住他的喉咙,我的内力虽然消耗了不少,他又是如此高手,但他咽喉要害被制,我余下的劲力足以要他的性命。”
“等他心律恢复的时候,局面已经难以改变,他盯着我,眼中惊异,鄙夷,愤怒,还有一丝发现新奇的玩味。”
“我知道自己利用他走火入魔的间隙和自己的双手之便,胜得卑劣,但实在顾不得那么多了,我一字一字重重说道:‘石教首,不得让这丫头有一星半点损伤,不可威逼强迫,你答应么?’”
“他哼了一声,算是应了。我松开右掌,累得瘫倒,他活动手腕和脖颈,森森然看着我:‘易筠舟,你真是大智若愚,阴险狡诈。下回较量,我翘首以待。’”
“我遍体鳞伤,左臂桡骨因承受他最后一掌的重压,有些骨裂,四肢筋脉拉损,多处关节肿起。”
“小蓝一声不吭的为我清创上药,手法娴熟,那药膏也有灵效,血肿很快开始消褪。她用羊骨野豆炖了药汤,味道腥重,我正喝得满嘴苦涩,石危洪敲敲矮桌,‘丫头,我的饭呢?’”
“小蓝随手摆了一碗稀粥,一碟腌菜,石危洪咂砸嘴正要发作,小蓝道:‘我娘病得不厉害时,就吃这些。’”
“石危洪看着寡淡无味的粥菜,静默许久,长叹一声:‘丫头,我有许多话,憋了二十年,一直想对她说,她的墓到底在哪儿?’”
“小蓝头也不抬,‘她生前不想见你,逝后也不想,我不会告诉你,你有本事就将白兰山踏遍,自然能找着。’”
“石危洪攥起拳头,这雪域高岭四面苍茫,哪怕就在千峋峰上,想找到也不是易事。”
“攥得爆筋的拳头复又松开,‘小丫头,你要怎样才肯告诉我?但凡你开口,你想要的东西,想做的事情,我上天入地都会给你办到。’”
“小蓝答得倒快,‘我要你马上离开,永远不再踏近白兰山一步。’”
“石危洪啪啦一声,一掌将矮桌拍成两半,碗碟落地,碎成数片。”
“我撑着身子站起来,‘石危洪,你干什么?’”
“他踏至小蓝跟前,身高几乎是她的两倍,单手一伸,‘你既然懂医,想必会号脉。’”
“小蓝皱起眉心,伸指搭上他的手腕,沉按半晌,睫毛微微一抖。”
“石危洪垂下手臂,‘我此生只余这最后一个愿望,采药行医的人,这点仁心都没有吗?’”
“小蓝低头收拾了碗碟碎片,并不理会,径自忙碌去了。”
“石危洪撩起袍子,往内室门口盘腿一坐,两人就此耗上了。小蓝出来进去的绕行,他石头似的一动不动,不吃不喝,夜间也不挪避,我活了一辈子,从没见过一老一少这么斗气的,我两方劝解,两不讨好,只得消声闭口。”
“隔日气候忽变,早晨阴雨,午后雪雹,傍晚刮起大风,才九月开头,已是一派恶劣的冬季气象,风雪持续五天五夜才偃旗息鼓,而这两人的僵持还未分出胜负。”
“第七天时,我的伤倒是好了不少,石危洪绝食七日,干涩充血的眼珠偶尔一转,甚是吓人。”
“第七天夜里,小蓝终于打破僵局,指着裂成两半的矮桌对他道:‘我娘喜欢这桌子,你把它修好。’”
“石危洪枯灰的脸上露出一丝掩藏不住的得意,伸臂展腿,将那矮桌钉回原样。”
“小蓝在桌上布了粥菜,外加荞面蒸饼,腌肉炖红菌,石危洪就着微弱的油灯饱餐一顿,抹了抹嘴,‘丫头,几时带路?’”
“小蓝递给他两只大大的背篓,‘明天日落前,到山脚草坡上拾些晒干了的蟠羊粪和牦牛粪回来,要满满两篓。’”
“石危洪眯起眼睛,‘你折磨人的办法颇有一套,不入我神鹰教委实可惜。’”
“这位神鹰教首屈尊拾了一天干粪,又被小蓝支使着上山下山做了许多杂役,小蓝见所需物品全都齐备,我的伤也基本无碍了,才分配了各人要背的东西。我们在她的带领下离开望莲崖,越过千峋峰顶继续向西,看那方向,是直奔白兰山东段最高峰玉指峰而去。”
“雪岭跋涉艰难,三人一狼顺序而行,遇到风暴受阻时,就掘雪坑躲避,那一团一团的干粪是上好的生火之物。”
“我问小蓝为什么要将墨云葬这么远,她说:‘我娘说过,她喜爱玉指峰的形状,象一张竖向天穹的水晶古琴,愿逝后与琴永伴,我记得她的话,便将她送来。’”
“我感慨道:‘这么艰险的道路,你一个人,怎么有这么大的力气?’”
“‘棺木在雪上滑行,倒不沉重,我和铁牙一起拖拉,只是后来棺板坏了,埋葬的时候我只好另想办法。’”
“我想不出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忍着丧亲之痛,顶风冒雪前行,需要何等毅力,小荟和她差不多年纪,还在成日撒娇玩耍,墨云在天之灵若知道这一切,不知会心疼还是欣慰。”
“我们沿着山脊越走越高,千峋峰成了身后的低岗,其余矮岭绵延天边,让人忘记了世上还有暖柳春花。”
“又过了一天,终于到达玉指峰下。这座雪峰一年只有为数不多的日子可以窥其全貌,大多时候都隐藏在云潮雾海之中,宛如神秘莫测的世外仙人。”
“小蓝埋葬墨云时,抛弃了毁坏的棺木,在玉指峰下平整避风的地方掘了个宽敞的长方雪坑,将墨云安置其中,然后生火化雪,浇水入坑,铸成恒古不化的冰棺,铸成之后,墨云的面容在冰下依然清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