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敦见军卒推推搡搡押着莛飞出来,心中冒火,“他自己有脚,推什么推!”
莛飞低声道:“敦叔,酋王不肯轻信,我立下赌约,以身为质,你千万别陷在这里,赶快离开!”
徐敦一惊,“小飞,你在哪儿我在哪儿,怎能让你一个人落在蛮子手里!”
他千里随行,寸步不离,什么龙潭虎穴都陪着,从没想过放手独归。
莛飞当然知道他舍不得,眼圈一红,“敦叔,我正想看看西南的山水,那里太热,你不习惯。”
徐敦听出远行之意,不知莛飞和酋王到底作了什么安排,心中更急,大手一挥,把拦着自己的四五个军卒掀倒在地。
周围的士兵提着刀斧奔过来,莛飞大喝:“敦叔,你怎能轻重不分,我要你走,不得违拗!”
他前所未有的严厉,面孔凶红,语气坚锐。
徐敦看着莛飞眼中深意无限的千言万语,不由呆住,眼睁睁目送莛飞被军卒拖拉着,带往杂役营。
他退了两步,手足麻涩,腑脏翻搅,浑身的肉一颤一颤,酸得抽搐。
徐敦独自出了大寨,在甑陀镇外的金峰岭上俯瞰营中灯火,直到半夜,仍不肯离开。
黎明前夕,金越突然全军拔营南撤。
酋王接到急报,金越王后身患恶症,命悬一线。
他爱妻心切,要不顾一切赶回王后身边。
金越丽人闻名于世,金越王后风情雅致,绝色倾国,德高恤民,深受各部拥戴,她与酋王相濡以沫,是天下皆知的恩爱佳话。
王后倘若病重,内政、后宫、储嗣、民心,全都动荡不稳。
乞罗宏投书羌逻,字间满是泪斑,坦言分寸大乱,无心续战,军离主帅,只能罢兵,一堆无奈告罪之辞,连夜撤军。
有些难题,其实只需最普通却最难驳回的办法。
莛飞在赌约背后留的一行小字,是“快刀何须重,人情自利之。”
乞罗宏权衡利弊,终于放弃了窝囊的“盟战”,回守国土,保境御灾。
徐敦目送金越大军匆匆而去,他看着长大的莛飞也夹在其中,以一己之危,解得猿城之困,从此独漂他乡异水,不知何日归还。
徐敦泪湿胸襟,忽听空旷的江面传来隐隐约约的歌声:
一个犁牛半块田,收也凭天,荒也凭天;
粗茶淡饭饱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
布衣得暖胜丝绵,长也可穿,短也可穿;
草舍茅屋有几间,行也安然,待也安然;
雨过天青驾小船,鱼在一边,酒在一边;
日上三竿我独眠,谁是神仙,我是神仙。
那是他以前教给莛飞唱的歌。
莛飞小时候喜欢象攀山一样在他身上爬,如今那逢人便笑的小书呆子在渐行渐远的金越军中唱起歌,让他宽怀。
初升的旭日照亮了一江宽水,每道波涛都象一道明灿的笑容,推过礁石,冲过险滩,三曲五折,依然明亮不变。
琮瓒接到乞罗宏的辞书,胁下伤口崩裂,一阵剧痛。
巫医哀声道:“峇曾千万不能动怒啊!”
琮瓒想起刘云甫临终之言:“虎爪之威,赖以两济,一为金越,二为军粮。金越不和,则有腹背之患,军粮之重,甚于城池。”
不就是和樊尼那点争执吗,没想到乞罗宏一点风吹草动都忍不得,攒个借口,溜了。
琮瓒动手去撕辞书,可羊皮结实,一撕又扯动伤口,他无可发泄,把辞书掼在巫医脸上。
泸州解围,猿城振作,何岩收纳难民散兵,加紧练军,充固城防。
猿城是长江主干上的要塞,何岩的兵力不足以出城作战,但阻截从水路运往渝州的羌逻军粮,却是游刃有余。
一个鱼城已令琮瓒头痛,现在连粮路也不安稳,琮瓒恼火起来,立刻就想分兵去收猿城。
勒华延苦劝:“将士在围鱼城的时候大批生病,所幸天热以后还算干爽,并不潮湿,眼下最要紧的是坚守渝州,治疫养兵。何岩士气已复,威信渐增,咱们疲师分兵,只会被鱼城、猿城配合夹击。峇曾若担心江上运粮不畅,不如多派押粮军,改走陆路,盛军不敢轻易离开城垒,陆路没有水路便捷,却安全稳妥。”
琮瓒手捂伤口,哼了一哼,算作答应。
徐敦回到鱼城后,总是站在牙城最高处,向西南眺望。
林雪崚坐在旁边的城墙上,半笑半嗔的哄他开心,“敦叔,没见过你这么偏心眼儿的,园子里一起长大的孩子,你就疼小飞,从来不为我和小荟牵肠挂肚。”
徐敦白她一眼,“小飞从来不叫我‘茶壶’,你们呢?”
林雪崚和莛飞向来投机,亲如姐弟。
西南方云雾茫茫,她心中空落,可想起莛飞的性情,又满怀希望。
“敦叔,世人觉得书生赢弱无用,可莛飞不是泛泛空议之辈,他纯朗乐派,胆识皆具,可亲可信,是个危难之际拿得定主意的人,你为他担忧,我却相信他有这个本事和魄力,能令金越举国上下心悦诚服!”
徐敦听了,眉头稍稍一松,“你这丫头领着汉子打打杀杀的也好,说话越来越畅快。”
公孙灏匆匆走来,“宫主,于大人请你议事!”
林雪崚见他神情严峻,心中一紧,赶紧跳下城墙,直奔议事堂。
公孙灏见她走远,胡子一抖,强忍笑意,“老敦,有没有散碎铜钱,借我几文。”
“老风骚,你搞什么鬼?”
“别多问,跟我来!”
议事堂外拐角处的柱子后面,放着一张小桌。
元昇伸着脖子,见林雪崚急急赶至,连忙缩回脑袋,低声吆喝:“快下注快下注!”
桌上画着四个大圈,圈中分别写着“哭”“笑”“又哭又笑”“不哭不笑”。
雷钧、冯雨堂、卫瀛、霍青鹏、罗隽、连七、任朝晖等人全都押了铜钱。
宣女在“笑”字上放了三文,丁如海是唯一一个押“不哭不笑”的。
公孙灏挤进人堆,在“又哭又笑”上添了五文,徐敦仍是一头雾水。
众人将脑袋拥至窗缝,于俊正在堂内与三位来客相谈。
林雪崚匆匆进门,抬头瞥见于俊对面的青衫人影,脚步一顿。
于俊微笑道:“你们想见的人来了,我就不多打搅了,我令伙夫备饭,好给三位接风,少陪!”
叶桻起身相谢。
林雪崚与叶桻已经快两年没见面,师兄比记忆中瘦去太多。
她看着叶桻刀削似的脸廓,心痛无话。
叶桻见她不语,指指左右两人,“雪崚,这是莛飞早就提过的蓝罂姑娘,我一场大病,亏她救治,这位是白虎君段铮,想必你还记得。”
林雪崚诧异,“师兄,小蓝姑娘,段寨首,你们几人怎么变作一路的?”
段铮长叹:“林姑娘,寨首二字,别再提了。我离开鹰涧峡后,酗酒度日,除了一把白虎刀,分文不剩,又做起了劫财害命的本行,终于喝酒喝糟了身子,若不是被叶桻撞见,一顿激斗唤醒了神志,我已醉死在峡州渡口。他说服我一并前来,不知你的义军愿不愿收纳我这作恶多端的匪人?”
林雪崚大喜抱拳,“白虎君威猛过人,义军若得你相助,可抵兵马三千!”
段铮大笑:“爽快,爽快!可惜叶桻逼我发誓戒酒,不然通宵痛饮,一醉方休!”
蓝罂听闻莛飞孤身随金越军南撤,呆怔无语,她奔波几千里,还是与莛飞前后错过。
她倒不冤枉自己花的力气,只是担心莛飞的安危,连林雪崚过来问候,也不搭理。
叶桻与林雪崚目光相触,看着她的探问之色,垂下眼眸,低声道:“晚些再说。”
窗外众人收回脑袋,眼睁睁看着丁如海一脸得意,把桌上的铜钱尽数圈入衣襟。
元昇不服,“你为什么猜不哭不笑?”
丁如海掂掂铜钱,“你们这些人,道行太浅!”
入夜后,武珲在灶房替军医看着药炉子,林雪崚蹑手蹑脚溜进来,私拿三个鸡蛋,蒸了一碗蛋羹。
武珲窃笑,“林姐姐,干嘛象贼一样,你尽管给叶大哥补小灶,他们敢说你?”
林雪崚小心翼翼将碗盖好,“那些人鬼头歪心,白天拿我赌钱取乐,现在要是被他们撞见,不知变成什么笑料!”
叶桻在内城营房里,听见门外轻细的脚步声,见林雪崚遮遮捂捂,贴墙而来。
她侧身进房,抬脚关上房门,看窗子也合着,这才抒了口气,袖子一掀,露出嫩黄喷香的蛋羹。
叶桻一笑,“这么隆重?”
林雪崚眼圈泛红,“三个蛋而已,你瘦得不成样子,再不补补,我睡不着。”
两人隔着一张小案,面对面盘膝坐下,案上油灯摇曳。
她静静看着他一口口吃着蛋羹,久别的人回到身边,说不出的恍惚。
叶桻放下空碗,“我这几斤肉隔天就能长回来,你再偷着给我喂夜草,当心他们说你以权谋私。”
林雪崚瞪眼,“顶班宫主做了快两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三个蛋都不能支配?”
叶桻凝视她的一颦一笑,亦觉恍惚不真,以前朝夕相处,麻木不觉,现在才明白,能见到她的日子,天地不同。
“崚丫头,刚才我从检校营过来,小蓝正在给雷钧接骨。”
林雪崚眼露喜色,“雷钧右臂肱骨中箭,着处粉碎,军医都说这条胳膊废了,小蓝若能让雷钧复原,真是谢天谢地!”
“你放心,小蓝是金颅圣手贝寒川的徒弟,金颅圣手就是秦老爷子失踪多年的师叔,擅治骨伤重症,秦老爷子临终前与同门师妹相见,说小蓝有大医之相。”
林雪崚双肩一软,“秦老爷子去世了?”
叶桻深吸口气,把白天不便详述的细情缓缓相告,从迁徙之难到寿县之疫,很多事连他自己回顾起来,都需要勇气。
林雪崚听到一半便再也忍不住,支案垂泪,“还好莛飞不在,他若得知衢园已成焦土,定比你我还要痛心百倍!”
叶桻长叹。
两人心中哀沉,一起出了内城,来到山顶的雷鸣田边。
今春虽然少雨,鱼城却得天独厚,拥有几十眼清旺的泉水,灌溉简便无忧。
阶梯水田层层铺展,象一块块错落有致的碎镜,映着明浅不均的月色,田边桑树郁郁,山底江水如练。
安详的夜色,令人忘却世上的征战和困苦。
两人听着虫鸣,一丝庆幸象田间的春苗一般,从心里压抑的巨石下滋生。
还能在乱世相会,还能并肩而立,他们真是被命运眷顾的人。
消沉不能给逝者带去任何安慰,生当有所为,才不辜负这很多人再也没机会享受的清宁。
夜幽如梦,叶桻望着空中的月亮,“江粼月这回帮了衢园的大忙,他对你痴心之至。”
不动声色,微微侧脸,看向林雪崚清澈出神的双眸,“现在青龙寨上上下下都管我叫大舅哥,就等着你功成之后,敲锣打鼓的做他们的压寨夫人。”
林雪崚沉默片刻,伸手扯弄身旁的桑枝,“‘功成’?我现在唯一的心思,就是让义军出战有效,减免伤亡,其他的事,太遥远了。”
他明白她的负累,“崚丫头,我听闻天子已召凛军入关,只盼大乱之世,能有转机。”
身后一阵凉风,落魄无声无息的收翅着地,霸道的挤到林雪崚旁边,硬将两人隔开。
叶桻见落魄凶神恶煞的盯着自己,不禁皱眉,“崚丫头,几时有空,把‘明珠弹雀手’教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