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扑至岩边,发现在我和石危洪鏖战的两个时辰里,小蓝和铁牙在岩下堆起厚达十尺的松软雪堆,石危洪躺在雪中,象一团化解不开的墨,直到那一刻,我才真正觉得他孤独无比。”
“我从岩上下来的时候,石危洪已经挪步走到小蓝凿刻的八张避狼图跟前。”
“日出之后雪峰玉立,一片晴好,安静得有些异常,只有他象一团随时会放霹雳的乌云。我和小蓝不敢有半句言语,更不敢靠近。”
“不知什么缘故,铁牙躁动不安,来回奔窜,小蓝用前几天剩下的羊肉哄它,它反而蛮横的拖扯她的衣角,小蓝只好顺它的意,‘园主,我带它转转去。’一人一狼朝坡下走去。”
“石危洪仍在图前一动不动。我因为这场鏖战筋疲力尽,钻进雪洞调息养气,睡了一觉。”
“醒来爬出洞外,已是午后,头顶天空从西到东纵铺着孔雀屏般壮观的云列,云上泛着奇异的橘色和紫色,云列交汇之处延伸出一条纤细的长尾,象接地的漏斗,我越看越奇,心中隐隐不安。”
“我走到山侧一看,吃了一惊,石危洪还象之前那样矗立在避狼图前,可这才过了多久,他灰色的长发竟然变成了雪白。”
“我轻手轻脚踏上前去,见避狼图的旁边又多了另一张图,似在与避狼图作比。这张图共分五块,一块居中,四块环绕,每块都无比复杂,似乎含着千奇百怪的无数形状,又似一个灵活多变的整体。单只看正中那块,我便觉得眼前浮星乱晃,周围的四块也涌动起来,飘飘忽忽,组合无穷。”
“我胸中翻恶,头痛欲裂,连忙闭眼匀气,只听石危洪喃喃痴呓:‘我毕生心血,不及你信手之作,云儿,你才智如此,怎会止于闪避躲让……你早已了然于胸,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竭尽心力,耗尽神思,甚至闭关苦研,舍弃了与你回笎溪共处的时光,原来这一切,都是一场自欺欺人的愚梦。’”
“他发出自嘲又悲伤的苦笑,笑过之后嗄哑而哭,哭了又笑,反复无常,就象一个疯子。”
“我不懂他在说什么,也不敢随便开言劝解,愣愣的立在他身后,看着他的灰衣白发,只觉凄凉无尽。”
“许久之后,他才恢复了平常的口吻,头也不回的问我:‘我说过给你三次机会,你若能赢过我,这二十年的嫉恨,我可以从头遗忘。现在我已不恨你,你为什么还留在这儿?’”
“‘教首,小蓝说大冶县铜录山有磁石,可以治疗你走火入魔的紊乱之症,何不一道前去试试。’”
“他白发飘动,仍不回头,‘我既然找到了她,哪还有再和她分开的道理,就算她对我的情早已烟消云散,我对她的情依然浓烈如初。你走吧!’”
“我还想开口,忽然听到一阵暗闷而深远的隆隆之声,似从远方传来,又似来自脚下。”
“我心中一惊,头顶的云不知何时变成阴沉的绛灰色,周围纹风不动,却有山雨欲来惊涛将至的意味,再一想铁牙的无端狂躁,我急忙道:‘不好,教首,这是震兆!先到雪洞中避一避!’”
“他置若罔闻,只在图前垂首而笑。我踏上一步,用力扯住他的右臂,想将他拖走,他挥手将我甩远,‘滚!你以为你真的比我厉害吗?’”
“我亦拿出我的犟脾气,冲上前再度拉扯,霎那间,周围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脚下剧烈颠簸起来,地动山摇,一条闪电般的裂缝瞬间将我二人脚下的立足之地撕成两半,我们根本来不及有任何反应,便随着轰然坍塌的山体直坠而下!”
“耳旁啸声呼呼,冰石雪块密密匝匝,狂坠如雨,在这颠倒乾坤的混乱当中,我仍然和他紧紧纠缠,他白发飞拂,高声冷笑:‘老书痴,我早说过,你做梦也别想死在她身边,永远伴她一起长眠的人,只能是我!’”
“他大手奋力一推,将我顶起两丈,我和他一上一下急速深坠,他先跌到谷底,我则冲着他直砸下来,结结实实的摔在他身上,他全身俱碎,奄奄一息,硬是咬牙眦目,用嘴叼着我的衣襟反身一滚,将我压在身下,无穷无尽的冰石雪块倾天而至,轰轰隆隆,将我们两人深深埋没。”
“我醒来之际,浑浑噩噩,脖子以下没有知觉,身上伏着一具坍缩成皮骨的干枯尸体,枯尸的白发浸满了血,腥气刺鼻,但那凹陷可怖的脸上居然有一丝临终前的笑意。”
“我身不能动,只有眼泪一行行的流下,在脸侧冻成一道又一道冰痕,他恨了我二十年,却在最后时分用自己的身躯换下我这条命,只为当她身边唯一的陪伴。”
“我脑中空洞洞的回荡着山崩地裂的巨大声响,那声响越来越远,越来越弱,直到消失。”
“这场地震引来的雪崩彻底改变了玉指峰周边的地形,夫人的冰棺前方塌出几十丈的垂直雪崖,墨云的墓连同我在第二次比武之前埋在她棺侧的万松云和,都成了遥不可及的高巅传奇,这些都是后来我从小蓝口中得知的了。”
“小蓝因为铁牙敏锐的直觉,避过大劫,她冒着雪崩余震的危险,回来寻找我和石危洪。铁牙的鼻子嗅出了埋在乱石雪堆下的腥气,一人一狼连刨一个昼夜,将石危洪的尸体和昏迷不醒的我挖了出来。”
“石危洪九尺身躯,萎缩后只剩五尺左右,断成几段,被小蓝收拾完整,埋在一个窄窄的雪墓当中,正上方的雪崖高处就是夫人的冰棺,总算离得不太远,满足了他的心愿。”
“虽然有石危洪身躯阻挡,我仍是被砸成重伤,四肢全断,脊柱受损,内脏出血,只凭残存的护体内功,保持着胸中最后一团微弱的热气。”
“小蓝动手抢救,然后顶风冒雪千辛万苦的将我背回千峋峰,之后她细心疗护,熬药接骨,不计腥脏疲累,终于从鬼门关索回你爹爹的命,这就是我让你向她郑重行谢的缘故。”
说到此,易筠舟如释重负,目光深长,“小飞,你我须竭尽全力,保护小蓝一生安好。这孩子没什么愿望,只想在白兰山安安静静与狼为伴,你记住,今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把小蓝牵扯进去!我已负墨云太多,能做的只有这些。”
莛飞撩起衣襟揩了揩脸,郑重应允,便是父亲不嘱咐,他也明白。
蓝罂直到天黑才回来,脸上发白,身上血迹斑斑。莛飞大吃一惊:“怎么了?”
她放下背篓,铁牙蜷在里面,狼腹缠着布带,一片殷红。
“铁牙滑到一个冰槽里,被尖冰割伤了肚子,流了好多血。”
她难以负重,为了把狼背回来,辛辛苦苦砍的柴和采的药全被舍弃在深山里。
“小蓝,你自己没伤到吧?”
蓝罂摇摇头,不顾疲累,动手清洗了铁牙的伤口,缝针上药,包扎妥贴,无比心疼的抚着铁牙的头颈:“你跑那么快干什么?瞧,一天全白忙了。”
莛飞安慰她:“明天我帮你砍柴采药。”
蓝罂把手伸进腰间布袋,“其实今天也不是一无所获。”
她掏出一把大小不一的圆滚滚的黑球,莛飞捡起细看,每颗黑球都象个小小的猴子脑袋。
“小蓝,这就你说的冬猴菌?”
“对啊,明天给你爹爹熬粥,放两颗在里头,可有好处呢。”
这晚旧柴用尽,却没有新柴,又不能倚在受伤的铁牙身上取暖,莛飞要拉蓝罂进内室挨着火盆睡,她照例不肯。
莛飞无奈,抱着被子和厚衣裳出来,往蓝罂身边一坐,两人把所有衣物都堆在身上,裹成两个鼓鼓囊囊的粽子,只露两张脸,这样偎着取暖,半夜仍是冻醒。
莛飞冷中作乐,干脆讲起鬼故事,那些把莛荟吓得钻床底的段子,蓝罂听了毫无反应。
莛飞讲了半天,倒把自己吓得牙关打战,瑟瑟发抖,天亮时腮帮子直疼,不知是吓的还是冻的。
蓝罂一早出门,莛飞很想帮她的忙,但父亲和铁牙都需要照顾。
蓝罂看出他的心意,走出十来步,回头道:“等你爹爹再好些,咱们一起去采千峋红莲,就在千峋峰顶,离得不远。”
几天后,易筠舟的四肢可以活动,自己能撑坐起来端食喝水,稍用力时仍然痛,但身边已不需要别人一刻不停的陪护。莛飞得了空,便和蓝罂一起上千峋峰顶采药。
千峋红莲长在陡峭岩壁的缝隙当中,落在岩缝里的种子要生长六年才能开花,花根长达十五尺,多骇人的暴风都吹不走。
蓝罂发现了一朵,她在岩顶凿钉拉绳,悬挂而下,攀至岩缝,用刀割采。
红莲的花茎又粗又结实,长有毛刺,总要割上半天,风大雪猛时,她难以稳住身体,整个人来回飘荡,在绝壁上撞得浑身是伤,费尽力气采到之后,不能贴身收藏,要将红莲立即装入随身背负的冰匣子里。
莛飞不知采红莲这般惊险,眼睁睁看着她万尺凌空,自己只能忐忑揪心的等着,待她示意得手,才拉绳助她攀回岩顶。
蓝罂满手血口,莛飞终于知道她的手为什么这样粗糙。他叹口气,瞧了一眼匣中的红莲,千峋红莲的花朵与拳头差不多大,花瓣暗红,花蕊黑紫,通体遍布密密的绒毛,虽然独特,却一点也不美丽,想必是极贵的药材才值得这样辛苦,就象有人搏命采燕窝一样。
莛飞好奇心起,“小蓝,一朵红莲能卖多少银子?”
“卖?贝爷爷的药铺里独独不卖红莲。这花只在年初最冷的时候开,许多红莲开一两次之后,就再也不开了,这株去年开过,今年还开,已经是咱们的运气,坏的时候,大半个月都找不到一朵,一年也采不到十朵。红莲花是药性剧热的抗寒神物,能令冻毙不久的人起死回生,白兰山年年大雪风暴,年年都有好多等着红莲救命的牧民商客,若要卖,肯出天价的大有人在,可贝爷爷从来不肯卖一朵,千峋红莲全都是存下来救命用的。”
说罢抬手指向峰顶一块宏伟的钟形凸岩,“那块石头顶上的缝里有一棵与众不同的红莲,我娘称之为‘忠心莲’,每隔三年一定开花,已经好多年了。忠心莲的花朵比一般的红莲要大很多,药效更灵,不过总比其它的红莲开花晚,有一次进了初夏才开,今年正好是花期,我会时不时来看看,瞧它什么时候开花。”
莛飞笑道:“怪不得你住的地方叫作望莲崖,红莲固然是宝贝,但你自己采莲可得当心,别连命也不顾了!”
易筠舟在二人照料之下康复加快,进入二月,已能下地行走,天再暖一些即可下山。
蓝罂看在眼里,默默的忙着晒草药。
莛飞父子告别的这日,蓝罂和铁牙一直送到白兰山低处,她对易筠舟道:“园主,你骨质脆弱,好容易手脚愈合,半年内绝不能动武使力,再碎裂就终生残疾了。你毕竟上了岁数,又经此磨难,元气大减,护体内功也衰退许多,以后不要劳心费脑,更不能急躁生气。”
然后将分包装好的草药交给莛飞,“雨雪天气,你爹爹四肢会隐隐作痛,到时候就煎这些药吃。”
莛飞收了药,摸出一副用皮子缝制的护手,“小蓝,我胡乱做的,给你采药的时候用,我知道你把油膏藏在盒子里,从来不涂,这对护手你再舍不得用,我可生气了。”
蓝罂垂下漆黑的眼睛,试着将手套进去,大小刚好,两手只余十个指尖在外,象一对小熊爪子,不禁莞尔一笑。
易筠舟又说了许多感激关爱之语,父子二人摸摸铁牙的脖子,恋恋不舍的离去。
莛飞走出老远还不断回头,银装素裹的山野上,蓝罂象朵朴素的小野花,铁牙在一旁旋身打转,不明白她为什么久久停留。
莛飞在甘祁镇购得一架被商队弃置的马车,车篷有些破,但轮轴十分结实。他买足食物用具,扶父亲上了车,自己将头脸裹得暖和严实,赶车上路。
数日后,出积石山口,行至河曲,历冬的高甸草原还未复苏,只有细看土层才能发现悄然的绿意。
清澈的黄河源流也未完全解冻,河道在广阔天地里随意扭转,曲曲折折的不知拐出多少个弯。等到风暖冰化,银水蜿蜒,绿野花开,眼前苍凉的冬末景象就会变成清新盎然的春日仙境。
停下休息的时候,易筠舟从车里出来,将一样东西放进莛飞手中,莛飞惊道:“爹,你要做什么?”
手里是一块铜铸的腰坠,上有九个方形,最后一方镶着一块黑石,是玄阁亦是衢园园主的标识。
“莛飞,从今后你再也不是小兰溪,而是兰溪先生,你不是早就盼着这天了吗?”
莛飞在父亲和煦的话语中听出远离之意,难道爹爹不想回家了?
易筠舟抚着莛飞的肩头,“石危洪之死不是风波的终结,而是大难的开始!他在世时,对神鹰教严令管束,不致失控,他久久不归,神鹰教怎会善罢干休?此事和我关联太深,他们会拿你们娘仨报复,还会波及衢园和更多的人,唯一之计,就是世上永远不再有易筠舟这个人,他和石危洪一道葬身雪崩,所有的仇恨都被掩埋。小飞,淮北旱灾你如此出色,把这牌坠交给你,我放心得很。”
莛飞哽咽起来,“爹,你始终没有做错过任何事,道理总能讲得清!”话虽出口,可心里明白,父亲此生从不违心,也绝不会编造谎言,一旦讲述实情,必把小蓝牵扯进来,那避狼图有令石危洪瞬间白头的秘密,神鹰教怎能泰然处之?
莛飞仍不肯放弃,“一帮山匪而已,咱们园中合力,加上外面的朋友,总有办法,你不想娘和小荟了?”
易筠舟眼露泪光,“我当然想!每次以为自己快死的时候,最想的就是你娘和你们兄妹。傻小子,你急什么,我只是远游几年而已,据说大禹带领部落治水,就是出积石山一路沿河而行,我顺着这条途径走走看看,乐在其中,你又何必阻挠爹的雅兴?”
话音刚落,只听不远处有人轻手鼓掌:“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如今直上银河去,同到牵牛织女家。兰溪先生,果然雅兴。”
莛飞和易筠舟同时转头,见冰河拐曲之间立着一人,这人身穿光泽匀亮的长绒银狐裘袍,外罩鹤羽镶边墨色披氅,戴着紫貂茸围颈,连映在冰面上的倒影都显得考究无比。
莛飞记得刚才停车时四下张望过,此地视野开阔,没有别人,这位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心中警惕,“请问阁下是谁?”
那人挡着嘴咳嗽两声,极为文雅,食指上戴着暗色的玛瑙扳指。他用帕子揩揩手和嘴角,慢慢转过脸来,三十多岁年纪,深目薄唇,容如静水。
“忘了自报家门,二位勿怪。神鹰教执教统领,北斗寨赵漠,见过易先生、易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