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御史打开铁栅上的锁,“殿下小心!”退身出去,将铁门关闭,回牢口待命。
铁门一合,黑暗又重了一层,林雪崚手中的灯笼显得十分昏弱。
李烮左右环视,微微皱眉,“只有一个时辰,长话短说。”
他背过身,走到刑具架子侧面的桌边坐下,林雪崚提灯跨入铁栅。
灯光照出江粼月的轮廓,他抱肘环胸,半躺半坐的闭目养神,手、脚、腰、颈均锁着长长的铁链,链端铸在墙内。
林雪崚很怕他挨受那些刑具之苦,一照之下,没看见伤痕血污,稍松了口气。
田阙送江粼月进死牢,一番折辱,报了万仙阵一剑之仇,籍此平步青云,调入龙武军,得意满足,倒没另加刁难。
至于三司狱卒,都是有家有眷怕招事的,没人敢真的来惹这个爪牙遍天下的匪祖宗,有求必应的倒是不少,何况一翼遮天对一切罪责供认不讳,和蔼可亲,没有逼供之需。
虽然如此,林雪崚看着他有些削瘦的胡茬密生的脸,仍是一阵心酸。
她慢慢蹲下,把灯笼放在地上,低骂道:“浑人,把自己弄到这鬼地方来干什么?”
江粼月闭目不睬,嘴角勾起小小的弯弧。
“恶匪!别装聋作哑!”
铁链哗啦一响,江粼月象黑豹一般迅捷翻起,又猛又狠的把她拥入怀中。
他的手臂如此有力,勒得她不能呼吸,他的胸膛如此坚实,象要把两个人的心都压在一起,他的唇如此火热,在这么黑冷的地方,仍能把她的脸吻得炆红,她修练至寒的太白心经,却抵挡不住这突如其来的热辣风暴。
天旋地转,林雪崚终于在风暴里抢过一口气,切齿道:“你当你是谁?在北斗寨挨的三十杖都忘了?现在替他们背那么多黑锅干什么?到阎王面前砸铁卖钱?”
他拥着她翻了三转,仍然只顾肆意的亲她,腾不出空回答。
在他的思念里,她的容颜永远如迷,怎么都看不足,仿佛只有用嘴唇一寸不落的温热相触,才能变得真切清晰。
两人被铁链缠得乱七八糟,从地上翻到铁栅旁边,又依着铁栅蹭到墙角。
她背靠墙壁,眩晕如梦,地下牢狱魔鬼般的黑暗把她带回了鹰涧峡的黑水暗溪,莹莹发光的嗜血小鱼在身边追逐,周围遍布怪兽恐怖的利齿,她在濒死的绝望中象章鱼一样缠住这个陌生人的脖子,他象奇书异志里的神鳐一样,载着她在黑水里翩飞。
从初见开始,他一次次为她舍命,一次比一次更险,无论她是远是近,是亲是疏。
她的眼泪顺腮而落,江粼月的吻终于减去激烈,变得温情深沉。
一别三年,时过境迁,飘着乌龟王八灯的旎秋园变成了深黑的囚牢,缠手的风筝线变成了缠身的铁链,共乘一骑的男女,一个带着远征高原的风尘,一个带着远渡南海的潮湿,终又重逢。
千言万语无需赘述,各自的波折都在拥抱之间灵犀相通。
林雪崚巾帽滚落,长发垂散,昏弱的灯光勾不清彼此的眉眼,两人的脸连成一体。
她腾出手揩了揩颊上的泪,“小月,去年在蒲津关,你为什一句话都没和我说就走了?”
他抵着她的额头,直直的盯着她笑,“今晚你一问接一问,可我一见到你,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含泪一笑,“我倒是有件事,一见到你就想了起来,羌逻境内有个‘神泉沟’,遍布大大小小上百温泉,各有妙处,以后有机会的话,你一定要一个一个泡个遍。”
江粼月长眉一耸,长叹口气,这里的狱卒再有求必应,也不可能为他准备盛满温水的浴桶,至多每天两桶冷水。
他沮丧的把下巴搁在她肩上,“崚丫头,无论他们把我剐成多少块,你都帮我收捡收捡,洗洗干净,埋到溶翠庵那棵梨花树下面去。”
她听得凄凉,狠狠一捶他的背,“你真的想死?”
他抽抽鼻子,“不想我死,就做我的夫人,我只听夫人的话。”
这半诨半真的赖皮口吻,她恨得牙痒,却又忍不住溢泪,“小月,要不是相助太白宫,你也不会和田阙反目成仇,这些年来你对我的一桩桩恩情,我这区区肉身皮囊,怎能还得了一分。”
她的脸贴着他的颈,热泪粘湿一片,她长睫低垂,略微生涩却毫不犹豫的在他耳后一吻。
之前她虽不抗拒,却从无主动,一阵针刺似的战栗顺着江粼月的耳根,漫透全身。
他必须屏气捏紧手指,才能不让自己发抖,他的胡茬与她细腻的肌肤相触,两人都有一种心甘情愿的刺痛。
江粼月一声重叹,终于输给了快把人焚成灰烬的想念和渴望,他裹着她贴墙拥转,两人的呼吸炽热交缠。
他的唇贴着她的脖颈,挪至肩胛和锁骨,她颈口下方的肌肤散着清浅的馨香,他顺着这片温暖越滑越深,却止于一条缠得死紧的束胸白布。
她扮作仆役,仔细勒平上身方才出门,唉,真是讨厌的女人啊!
江粼月手臂一挣,铁链哐铛乱响,混乱当中不知扯动了哪一根,两人脚下一勒,齐齐绊倒在地。
地上的灯笼将他们痴痴拥滚的影子放大数倍,投在对面的牢壁上。
李烮望着壁上的投影,暗自摇头。
李烮啊李烮,你身为一言九鼎的王族和行军主将,破天荒向御史中丞说谎,在黑牢里坐着冷板凳,就是为了欣赏这两个人久旱逢甘霖?
他撑案站起,身下的长凳“砰”的一声翻倒在地。
江粼月稳住身子,如果天下有什么比束胸的女人更讨厌,那一定是一对鸳鸯旁边的冷面苍鹭。
林雪崚顿时警醒,凛王押上信誉,冒此不韪,带她探狱,她怎能忘形失态,让御史台看出嫌疑,连忙整衣戴帽,束起发髻,掸去身上的草渣。
她规规稳稳的和江粼月并肩坐在墙角,伸指按揉他腕上的铐痕,“你怎能和田阙那样的人交易?我知道你在万仙阵刺他一剑,心中亏欠,又见不得北斗寨的惨相,可你命交人手,终归是太傻了!”
“崚丫头,其实还有个缘故,你没猜到。如今匪盗生计艰难,即使没有田阙,日子也不好过,我每天对着那么多要吃饭的嘴,实在烦累,来牢里也好,省心省力,有人送饭,睡觉不吵。青龙寨找你求救,顺便在秦岭蹭食,这群货倒是不傻,他们不会把太白宫吃见了底儿吧?”
她满心担忧,他依然没个正经。
“青龙大人,贵寨在蒲津关搏命相助,这点口粮,我还出得起。听你这样说,牢里比旎秋园还好?”
江粼月一叹,“你走了以后,旎秋园里哪里都是你,很折磨。我一想你,就做王八灯,湖上漂满了,周围的芭蕉树都秃了。”
她轻轻笑着,眼泪又落下来,两人静静握着手。
“崚丫头,其实你不用担心,田阙这人我清楚,当年在教中,他哪里都不是最出众,所以格外喜欢被看重,平日蔫蔫的,时机一到就来个惊人之举。现在他见势登高,沉醉于操控之乐,翻转世事,觉得自己强大。他好这口,我便给他这口,毕竟当年在一桌席上分过肉,一起在除夕夜放过爆竹。他饥饿时不择手段,饱足时又有几分君子,与那些不知收手、不懂留余地的莽小人不同。”
“小月,人的胃口会变大,现在他进了龙武军,一时饱足,之后可未必。你说你了解他,我看是他吃准了你的性子,你表面和他决裂,实际仍念着旧情,你披着貌似冷酷的狼皮,一副绵羊软心,否则当年我上门求你,你也不会舍身相助。”
“绵羊软心?我是见色起意。”
两人娓娓而谈,从天南地北到衣食冷暖,一个时辰快到,李烮已经听见铁门外侍御使顺阶而下的脚步声。
林雪崚不敢拖延,“小月,结案之前,我会留在西京,直到你平安,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必生死相陪,大不了一起埋到溶翠庵梨花树下头去。”
江粼月吻着她的手,抵了千言万语,林雪崚缓缓站起,提灯走出铁栅。
李烮向她冷冷一瞥,沉声道:“领口。”
林雪崚低头一瞥,伸手将没有抚平的领口压齐。
李烮踱到铁栅跟前,江粼月手扶铁栅,目光只在林雪崚身上缠粘,对李烮视而不见。
李烮不动声色的打量片刻,和林雪崚出了御史台,原路返回。
林雪崚仍象来时那样提灯照路,李烮也仍旧默默无语,两人之间只有晃动在青石地上的灯影和均匀错落的脚步声。
进了凛王府,林雪崚稍松口气。两人走到她暂住的银福轩,李烮拿过她手中的灯笼,“你安心等待,案子一旦有了结果,我立刻告诉你。”
凛王带她探狱,大大有悖他的脾性和守则,林雪崚心知肚明,后退一步,郑重拜谢。
李烮垂眼看着她,“别人为你做的事,你都这么看重?对我没这个必要。我不会用这些事和你做什么交换,也不期望靠这些事增加我在你心里的份量。很晚了,回去安歇吧,我让人在银福轩提前准备了浴巾热水,仔细狱中的蚂蚁虫豸。”
大步流星,提灯离开。
一翼遮天案轰动西京,街头巷尾尽是议论,承业帝案上摞着两叠奏折,左面是京城权贵要求严惩匪首的上书,高堆近尺,右面的奏折只有寥寥两本,分别来自张鼎臣和王宗祥。
王宗祥收到李烮的信,把一翼遮天勇闯雀儿岙、剿灭潮鲸门、护送难民南下的经过上奏天子,省去了劫质要挟一节。张鼎臣叙述了一翼遮天在蒲津关横扫千军之勇,建议承业帝“摒其恶而善用之,使成国之大利。”
李壑合上奏折,心中为难,一翼遮天屡犯大案,猖狂多年,私铸坏钱更是影响民生的头等重罪,不杀难平众愤,就算他曾经救驾立功,又能抵得了这些罪吗?
李壑回忆可怖的万仙阵之夜,长长一叹,“摒其恶而善用之”,那也得有胆子用,一翼遮天的傲气和身手,谁能驾驭得了?
御史台监审完毕,上奏表决,一翼遮天诸罪确凿,绞刑于市。
李壑手执朱红笔,一个“准”字怎么也落不下去,他头痛身僵,撂笔于案,乘辇来到皇后的寝宫承香殿。
皇后已经数日未与夫君照面,焚香迎驾,十分隆重。
李壑的帝王之路走得辛苦,却是个待后妃温厚的好丈夫,见了皇后不觉歉然,双臂将她圈起,“梓童,朕忙不得闲,这些天冷落了你。”
皇后温柔侍君,安寝时见李壑若有所思,将头倚在他肩上,“陛下,今天博儿下学之后,给臣妾讲了个故事,陛下想不想听?”
“哦?博儿有了阿迪作伴,开朗多了,他讲的什么故事?”
皇后道:“大寔王狩猎遇到风暴,遗失了一只纯白猎犬,后来狩猎兵在山崖下发现摔断腿的白犬,旁边站着一只巨大威猛的黑狼,士兵射箭将狼赶走,才见白犬周围堆着雪堆,是黑狼为其挡风取暖,救了白犬的性命。”
“此后每年出猎,黑狼都孤零零的遥望追随,伺机与白犬相会,可狼是牧民痛恨之物,一出现就遭围剿,黑狼仍是百折不挠。”
“几年后,大寔王与车鼻施部作战,车鼻施部以猛兽为兵,陷大寔王于险境,白犬为护主与虎相搏,生死攸关时,黑狼来到,咬死猛虎,自己也重伤丧命。大寔王埋葬黑狼,白犬流连黑狼墓前,不肯离去,绝食而亡,与狼合葬。”
李壑听罢,沉默片刻,“梓童,你想让朕留着江粼月?”
皇后道:“陛下,若没有一翼遮天搏命相救,怎有你我现在同床共枕,相依私语?万仙阵时,臣妾魂飞魄散,却清楚的记得江粼月说过一句:‘女人的话要听,女人的师父的话也不得不听。’此人桀骜难驯,无法无天,却愿为心爱女子赴汤蹈火,痴心至极。”
“陛下想想,‘女人的师父’是邝南霄,邝公子助陛下脱险,他的弟子自然也是辅佐陛下的人,即使江粼月心高气傲,不受驱使,那又如何呢,只要他痴心未变,以他的一身本领,必将有利于陛下,就如那头黑狼,为助白犬与虎相搏,不就是救大寔王的命?”
李壑抚着皇后的长发,“你聪慧善良,大盛有你,是子民之福。这故事又是狼犬狩猎,又是风暴征战,是阿迪告诉博儿的吧?”
堂兄啊堂兄,你知道我敬重皇后,烦躁时愿意听她开解,这弯儿拐得伶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