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雾漫卷,几丈外的东西就看不太清楚,两人对搏之际,石危洪高大的身影在对面时隐时现。”
“他照例让我先出手,我右足滑冲,借着风雪掩护,闪至他身侧,左掌防挡,右掌划圈出击。”
“他见我的起手招式并非新近娴熟的跮踱掌,而是单行掌中的‘旋扑掌’,蔑哼一声,压身斜倾,迎掌相抗。”
“我的步法掌势比之前大有长进,右掌走虚,左掌突然变防为攻,用‘颉颃掌’切肩式向下直砍。”
“石危洪反应极快,跟着缩肘变招,我趁他一缩之际,右足如锥,左腿旋踢,右掌复又变实,披风挂雪,化为跮踱掌中的最枭猛的‘大展涉式’。”
“他左手空袖倒卷,以柔克刚,稳稳接住我右掌的攻势,斜胯避开我左足旋踢,右臂横肘撞在我左后腰间,将我震出七步,‘哈哈哈,老书呆,现在虚虚实实,花样不少,甚好甚好!’”
“佛家云‘迷时师渡,悟了自渡’,我一招一式都是他教的,虽然比武中他从来不用我没学过的招式,又残缺一臂,可他仍是比我高明太多,我若想保命,只能自行衍生出新颖的合招、分招、连招、变招,否则哪有半分机会?”
“此番我好歹不再象第一场那样狼狈惨烈,这已给了我足够的信心,我放开手脚,身周的乌云雪雾被大风翻搅,助着二人相搏的激烈声势,真是一场混沌磅礴的鏖战。”
莛飞一直不敢打断,听到此处心潮澎湃,“爹,怪不得林伯伯总是说,你若开了窍,便是武学大宗!”
易筠舟摇头,“我承暮空禅师之恩,因病得福,也曾想过要把调息健体的修练之法教给你,可你从小自由自在,我哪里舍得让你受面壁站禅的苦,你也喜爱水利水经,我已经心满意足。文也好武也好,治旱也好治水也好,终有一天,你会无处求教,全靠一己之力,那时只须记着‘悟了自渡’四字,状况再难也能寻出对策。”
“石危洪陶醉于鏖战之乐,依然刻意留着三分力气,可他坍缩之后的耐力和长性远不如前,久斗疲厌,兴致减弱,出招的力道渐渐增狠,是想了结此战的前兆。”
“他宽袖展舞,借风长势,双足踢出六道彪悍的雪瀑,那是跮踱掌里最险恶难缠的‘大提涉式’。”
“我全神抵御,用‘鸷腾掌’卸去头两道雪瀑,旋身侧蹬,用‘小凫泅式’避过第三、四道雪瀑,跟着双掌再出,用‘潜闪掌’拨开第五道雪瀑,连续大耗体力,再也周转不开,被第六道雪瀑正冲胸口,整个人仰飞出去,重跌在地,吐出一大滩血。”
“石危洪徐徐踏近:‘唉,老书呆的护体内功,不过尔尔。’”
“我丹田气流上涌,升至胸间发热自护,腑脏之痛稍有缓和。他山一般压近,我撑手起身,两腿连环横扫,趁他闪跃不稳,我双掌上击,这是跮踱掌临危反攻的‘大托莲式’。”
“他没料到我吐血之后还有力气,一时不防,被我逼退三步。我哪肯松懈,又使了两招‘大托莲式’,不让他有续攻的机会。”
“正在紧要关头,一阵狂风刮过,在我和他之间旋起一堵雪墙,彼此可闻不可见。”
“我长身跃起,全力使出一招‘大展涉式’,雪墙散落,没想到他也正用一招同样的‘大展涉式’迎面攻来!”
“来不及变换,两式轰然对击,我一咬牙,两手接住他的一掌一袖,左腿与他的左腿交绊互锁,凝聚全身内力与他抗衡,落地之后,双人四足立在一个陡崖边缘,彼此僵持不下。”
“若是完全拼耗内力的话,我气息绵长纯厚,而他心律不稳,吃亏的是他。我们四足如钉,只是风大雪滑,两人都在不可避免的向崖边一寸寸滑移。”
“他脚侧出现一个凹坑,他自己不知道,我却用余光瞥见,一旦他失衡分心,凭我们当时的内力优劣,我一定有机会将他震下山崖。崖下嶙峋险峻,跌落难以生还,我眉头一皱,劲道不自觉的收减了一分。”
“毫厘之别,胜负立见,他抓住这一瞬,猛力一催,夺势压上,我肩头如负千斤,膝弯似遭铁锤,被排山倒海的巨力推扑在地。”
“他一脚踏在我背上,我胸中还有之前未吐净的余血,再加上他这一脚,旧血新血一并喷出,在雪上流成一道红泉。”
莛飞鼻子酸涨,眼泪簌簌而下。
易筠舟笑道:“傻儿子,你爹现在不是还活着?因一念之仁让自己万劫不复,你林伯伯知道了一定会骂我迂腐,可我迂腐一世,一时改不了啊。石危洪大笑:‘好人做不得,老书痴,你是不是死不瞑目?’”
“我无力发声,侧脸望着墨云的墓,嘴边的血泉正向冰棺的方向蜿蜒流去。在她面前把我象卑微的蚂蚁一样踩死,不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场景?”
“那一刻我性命将终,却没有丝毫后悔,就象她跳鹰毁容之际没有丝毫后悔一样,我只是觉得无比疲累,慢慢闭上了眼睛。”
“忽听小蓝冷喝一声:‘石教首!你坍缩那晚若不是他运功救你,你早被活活冻死了,你若杀了他,便是恩将仇报的禽兽!’”
“背上忽然一松,石危洪抄手将我拎起来,鹰眸熠熠生光,‘我杀留随性,可不是什么知恩图报的人,今日留你这条性命,只是因为与你缠斗越来越有趣,我还没取够乐子呢!’”
“我掸开他的手,全身剧痛,抬头见风大云密,雪花席卷,一场惊天动地的雪暴就要来了。小蓝已在避风处挖了宽敞的雪洞,把所有的东西运进了洞里。”
“我这次胸背受创,淤血不净,元气大损,踉跄着进了雪洞。没过多久,忽听洞外有喀喀喳喳的裂响,伸头一看,前方一块突出的冰岩承载过重,眼看就要断落。”
“冰岩下方正是墨云的冰棺,以那岩块的份量,足以将冰棺砸得稀烂,我刚要攀身出洞,那冰岩已经轰然坠下!”
“石危洪一个纵跃,凌空劈掌,乌袖拂空,正是‘一翼遮天’!下坠的巨大冰岩被他击出一丈开外,碎石分崩,地动山摇,冰棺倒是安然无损,可石危洪这硬碰硬的一击实在太狠,铁打的人也要散架。”
“暴雪倾天而下,石危洪闪进洞中,里面的三人一狼与外面的咆哮天地相比,渺小得象狂海漂浮的叶子。”
“小蓝听着凄厉的风啸,十分平静,有条不紊的生起火来。她伸手到石危洪臂上一按:‘教首,你尺骨全碎,桡骨开裂,若不治,这条手臂也要废了。你保护我娘的冰棺,我可以尽我所能,保住你这条手臂,你肯不肯让我接骨?’”
“石危洪眉心发白,是忍痛所致,只是面上故作无谓,‘小丫头大话连篇,碎了还能接上?’”
“‘能,只要你不怕疼。’”
“石危洪哼了一声:‘我左边这条手臂就是我自己生生砍下来的,你说我怕不怕疼?’”
“小蓝点头,‘那就好。’”
“我那时伤重虚弱,没力气帮忙,却真真切切在一旁目睹了小蓝的本事。她从腰上悬挂的口袋里选出一些刀、针、锥、锉,上火烧过,然后用一根草绳在石危洪小臂上仔细量摸,打结标记。”
“前几日铁牙捕到的那头半大雪豹,皮肉已经用去,骨头还留着,虎骨豹骨都是良材,小蓝妥贴保存,一根也没有丢弃。”
“她用草绳作比,选出一根长短粗细合适的豹骨,清净掏空,两头锉平,每端用锥子钻了四个工整的小孔,然后又取出一根散骨,磨出八根精细的骨钉。这些一丝不苟的活计,她做得无比冷静稳妥,我和石危洪都算有见历的人,可瞧她精准行事的步骤,不禁都看入了迷。”
“她递给石危洪一颗麻核,让他咬在口中,石危洪皱眉不爽,‘我是三岁娃娃吗?要这破东西?’”
“小蓝道:‘我身边没有昏麻药,你不咬麻核可以,但再疼都不许出声,上身更不能动弹半分。’”
“石危洪懒得应承,平伸手臂,连声催促。小蓝见状,在他臂弯穴位上分刺几针,然后取过小刀,轻快一割,将小臂皮肉切开,红血白骨,我忍不住扭过头去,过一会儿才敢回脸正视。”
“小蓝剔清碎骨,将尺骨两头的断面锉平,在断面上各钻四个小眼,轻轻将豹骨镶入,用磨好的八根骨钉嵌入两头对接处的小眼,以作连合稳固之用,真是严丝合缝,分毫不差!她又在接合处和桡骨开裂的地方撒上一种黑褐色的药粉,然后将皮肉盖回原处,用针缝合,最后清净血污,缠上布带。”
“她从背篓里取出一只编结均密的柳条织网,裹在石危洪小臂上,一边打扣一边说:‘这柳网浸过草药,柔韧透气,除了固定伤骨,还可活血化瘀,比木条夹板轻便得多,铁牙伤了骨头,我才舍得用一回,你千万别弄坏了!你的小臂最早也得半个月之后才能活动,若不想当秃翅老雕,就老老实实呆着。’”
“石危洪疼得满头冷汗,硬屏着不吭气,此刻终于忍不住,‘了不得,我用了你的狼才能使的宝贝,真是天大的面子!’”
“以石危洪的性情,窝在雪洞里已经憋屈不堪,不能随便动弹,简直要了他的命,他怨气无处发泄,便与我打嘴仗,一口一个老呆子,蠢书痴,将我从头到脚嘲笑得一无是处。”
“我伤痛在身,中气虚弱,懒得理会,拿出面壁的功夫,凝听呼啸雪暴,万事皆空。”
“后来他越骂越凶,说我接他的‘大提涉式’时象只屎尿崩裂的獾猪,连一向冷漠无睹的小蓝都已听不下去,她低声告诉我:‘园主,下回你再接他的大提涉式,试着这样闪避。’”
“她伸指在雪上点点画画。我低头一看,那图案中颇有机巧,这图既非四正四奇五行六合,也不是九宫八阵河洛星相,我越看越新鲜,随着她手指挪动,想象大提涉式出击的方位,似乎真是行之有效的闪避之法。”
“石危洪起先不在意,看我入神,不禁好奇起来,碍着面子不便直问,又讽刺挖苦了一番。”
“我和小蓝不理睬他,继续低声谈论,石危洪终于忍无可忍,挪身探头,小蓝伸手在雪上一抹,将图擦去,‘园主,你记清了就好。’”
“‘小蓝,多谢你,这图是你娘教你的吗?’”
“‘是啊,她怕我攀山采药遇上野兽猛禽,想出这个灵快躲避的法子,我自小就按图熟记,碰上匪人强盗也能逃闪自保,刚才画的只是图中的一小块,有空我再把剩下的画给你看。’”
“石危洪越发心痒,‘丫头,我早看你走路有异,灵快稳健,却又不是哪门哪路的功夫,委实古怪,你画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小蓝冷喝一声:‘教首,谁让你乱动的?!’”
“石危洪难得低语询问,却遭她训斥,一张脸涨成猪肝,鹰眸如炬,憋抑的怒火就要爆发。”
“铁牙警惕的站起身子,喉间唬唬,尖爪刨地。石危洪无手可用,难与狼斗,只得咬牙骂道:‘稚儿涂鸦,哄哄没屁用的书虫,你们两个自得其乐吧。’气哼哼的倒身睡去。”
“过了两天,洞中终于太平下来,因为食物所剩无几,石危洪深知绝食之苦,担心要饿肚子,不再乱耗口舌,眼光频频在铁牙身上打转,不知是想吃狼腿,还是指望铁牙再弄条豹腿来。”
“这场雪暴的最后几日,风啸声终于在此起彼伏的空腹饥鸣声中变弱,等到风停雪住,小蓝扒开洞口,铁牙抢先窜出去,长嗥不止。”
“我爬出洞外,眼前白灼刺眼,手搭凉棚望向高处,一道海蜃般的彩虹悬挂半空,笼在玉指峰上,跨度之阔,转酸了脖子都望不到头,冰晶折映的彩虹不似水珠折映的彩虹那般鲜艳璀璨,却有种散漠的大气,粗犷宏丽。”
“琴形的冰峰钻出云雾,直插霄穹,身映七彩,圣洁夺目。难怪小蓝历尽千辛万苦,也要将墨云安葬至此,天下真有配得上她的地方!”
“我胸中一片恢弘,若能死在玉指峰下,何尝不是一件美事。正出神,忽听身后石危洪自言自语般问道:‘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