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澜镜衣是林雪崚亲手所毁,此刻重见,恍然如梦,拿来摸在手中,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雷钧道:“文樱姑娘把你撕裂的碎片收了去,发现是用奇异的鸟羽织成,难以修复,可她不甘心,就用黑丽花粉和墨斗鱼汁相调,反复浸染上等蚕丝,然后用蚕丝把碎片缀合一处,拼回原来的形状,没有之前平顺,折光之效也有所损失,不过我这次一试,嘿嘿,唬唬你们这些人,易如反掌。”
林雪崚歉意盈胸,“我一时冲动,却让她花了这么多心思,真是过意不去。”
雷钧带着一百来人不分昼夜的寻找林雪崚的下落,一无所获,都以为她被神荼吃得尸首不剩,雷钧无计,只得回到太白宫。
江湖各路已经分头入峡,他放心不下,于是借用修补好的幽澜镜衣进来探探状况。
他取道刀锋峡,发现整个白虎寨黑灯瞎火,不见人烟,一路纳闷,畅通无阻的摸到了鹰尾坪上,不知白虎寨已经毁于滑坡。
夜云奔流,明月时隐时现,林雪崚把幽澜镜衣放在手中轻轻揉搓,默默坐了半晌,抬头对邝南霄道:“师父,我有个主意。”
邝南霄猜到她的心思,“雪崚,你决定的事情,不用再来问我。”
她被他的目光鼓舞,转身面对猫头鹰,“落魄,咱们同仇敌忾,你能帮我从岭上下来,就能帮我再上去,跟我来!”
提剑站起,将幽澜镜衣往身上一裹,消失在夜色里。
落魄喳的叫了一声,扑翅飞起,跟着她去了。
待她轻如落雪的脚步翩然离远,冯雨堂才低声问道:“邝公子,你真的放心她?”
邝南霄轻叹,“她熟悉悬关阵,有能踏索上鹰喙峰的轻功,她了解峰顶布局,隐身衣和流光剑用得娴熟,善用链子保命,又有落魄相助,我不是不担心,可除了她,再没别人。”
仰首望去,鹰脊岭后的鹰喙峰直插苍穹,深夜的乌云展开宏阔的羽翼,野心勃勃,想把一切囊入黑暗,然而明月浮沉云海,总也不让乌云得逞。
落魄循着林雪崚的气息飞至悬关阵前,巨眼如灯,陡然发现了阵顶的神荼。
丧偶之仇排山倒海,落魄高叫一声,飞向阵顶。
神荼的断骨已被燕姗姗接合包扎,不能乱动,然而神荼傲性,有敌上门,哪有不应战的道理,当即俯冲而下。
落魄比巨鹰小很多,可它瞧出神荼一翅不灵,登时斗志大涨,围着神荼正冲倒撞,前堵后截,蛮狠灵活。
两鹰在半空斗得羽毛纷飞,整个北斗寨都被这激烈的动静震撼,纷纷探头观望。
燕姗姗冲出神鹰堡,吹哨呼唤,神荼仍是与猫头鹰纠缠不休,燕姗姗只得让郁垒上前相助。
郁垒比神荼温和听话,可郁垒翅上也有厉害的箭伤,因此只在一旁驱逐侧击,好让神荼分出身来。
明月出云,林雪崚趁落魄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裹着幽澜镜衣,灵猫一般纵身上岭。
她白日攻过阵,对落脚之处心中有数,蜻蜓点水,掠过层层关垒,空烟无形。
几个北斗使者似有察觉,左右张望,可山上风向不稳,辨不出什么异常。
燕姗姗心思全在一对巨鹰身上,自然不曾留意。
林雪崚溜至岭顶,怕被神鹰堡中的光亮照出影子,沿着堡外平台的边缘猫身而行。
神鹰堡窗户紧闭,窗上人影绰绰,堡外和问星台上有玄武寨的人穿梭巡回。
月亮钻到云背后,林雪崚悄悄躲在问星台石阶下的阴影里。
鹰涧河奔流峡谷,水声在夜里空旷响亮,她偷偷仰望鹰喙峰浓黑的影子,不知为何,心中扑扑而跳,有种极不寻常的预感。
落魄力斗双鹰,大大逞了一把英雄。
郁垒终于把神荼和落魄隔开,三圈两绕,迫着神荼飞回岭顶。
双鹰一前一后,收翅进了神鹰堡,燕姗姗将大门一关,对着隔在门外的落魄道:“良将不斗匹夫!”
落魄自认得胜,飞到堡顶,来回踱步,发出洋洋得意的喳叫。
问星台周围的人纷纷看向堡顶,什么鸟,竟能叫得如此难听!
月亮破云而出,林雪崚抓住时机,深提口气,裹紧幽澜镜衣,溜上问星台,飞身踏链,直奔鹰喙峰。
燕姗姗听着落魄的叫声,五心烦躁。
天黑之后不见赵漠,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极其不安,仿佛什么重大的变故就要发生。
田阙见她发呆,背影凄清落寞,不禁纳闷,“姗姗,你今天与以往不同,不会真的因为那个古怪的丫头吧?”
燕姗姗肩膀一颤,“你倒是提醒我了,差点忘了她!”
轻轻吹声口哨,鹿角灯上飞下一只蛾子大的小鸟,停在她的指尖上,黑眼伶俐,细嘴弯长,红线似的舌头不时伸出嘴外。
鹰尾坪上的宣女浑身一个哆嗦。
丁如海问:“你在发冷?”
宣女缩着脖子摇摇头。
宁夫人询问她发病前的经历,可很多记忆都已模糊,前言不对后语,想不清楚。
宁夫人温言安慰,让她歇息,宣女安不下心,神思犹在回忆中。
莛荟在远处愣愣的看着,她对宣女的害怕和厌恶始终不能消散,此刻瞧丁如海都觉得陌生。
邝南霄见她凝眉不语,笑问:“小猴子,从这山上下去以后,你最想吃什么,玩儿什么?”
莛荟眼睫一湿,“霄哥哥,以前我总是有好多事情想做,最好天天有新鲜,日日有花样,可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要了,那些虽好,一个人做又有什么开心。”
邝南霄在襁褓中就失去所有亲人,从来不知父母家人陪伴是什么滋味,问星台宴短短几个时辰,却从和易家的相处中体会一二。
他歉疚心痛,将莛荟轻轻拢到肩头,“小荟,这世上难关重重,可什么都敌不过一颗快乐之心,你天性乐派,蕴力无穷,也许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我却相信,有危有难的时候,悲伤最压不垮的就是你。”
过了子夜,坪上再无人语,只闻风声。
丁如海打起瞌睡,迷糊之间,耳畔响起轻轻的嗡嗡声。
他以为是普通的蚊虫夜蛾,没有留意,谁知身旁的宣女骤然惨叫。
他睁眼一看,宣女脸上炸开一片红色,红色飞速蠕动,钻进她的两只眼中消失不见。
宣女痛嚎打滚,骇人心肺。
坪上惊动,丁如海借火一照,宣女两眼圆睁,瞳孔血红,眼周腥粘潮湿,绿色的头皮上血脉暴凸,似有什么东西在汩汩钻动。
宁夫人扒开她的眼皮一看,从医箱里取出一支空心铜针,在宣女头顶刺入,又取了一颗白色小丸,在自己口中含化,凑唇至铜针末端,轻轻吐气。
含化的白丸散出一股微妙难言的清香,宣女头上血线流动,循着香气,汇聚头顶,顺着铜针流进宁夫人嘴里。
宁夫人吐了一口血污,再含一颗白丸,又将嘴唇凑回铜针。
丁如海定睛一看,吐出的血污中有一条条细小的红虫,翻滚拧扭片刻之后,挺直死去。
宁夫人连吸连吐,秦泰拈虫一看,脸色惨白。
最后一道蠕动的血线被宁夫人吸出之后,她嘴上已是乌紫一片,耳鼻也流出乌紫之血,全身溃软,倒在秦泰身上。
秦泰两手发抖,打开一瓶雪莲浆,宁夫人费力摇头,“你明知没用,别糟蹋了好东西。”
秦泰泪水滚落,声音哑颤,“修菊,你知道我骂谁也舍不得骂你,所以事事抢在我前头。”
宁夫人勉力一笑,望向丁如海,“宣女小时候住的村子里,有一日天降流星,那陨石发光发热,十多天才冷却,村里人连日围观,受了陨石照耀,身体异变,鸡鸭牲畜全都落毛而死,只有一头猪毫无异样,被杀了吃掉。”
“我仔细问过宣女,那猪唯一与众不同的地方,是全身裹了一层腥臭的白泥。村外有个白泥潭,是个恶臭冒泡的天然沼泽,只有猪爱去打滚。”
“沼泽来自地下深处,常有稀罕的矿末溶在里头,这白泥潭一定不寻常,我想去取些白泥看看,可现在不行了……”
“你带她去那白泥潭里浸泡,不要怕脏怕臭,也许很久才会见效,即使没有用,你也别抛弃她,宣女是个苦命孩子,我仔细看过,她生病之前应该是个美丽至极的姑娘。”
丁如海看着秦泰的神情,听着宁夫人的语气,只觉难以置信,魂不附体,心中塌方坠石,泪如雨下,“夫人,你放心,我发誓一生照料她,我活了这么大,几时食过言?”
宁夫人目光转回秦泰身上,“老头子,这些年来,我不是和你攀比医术,我只是觉得只有自己足够好,才能一直配得上你,那些医名字号,都不重要,别人叫我秦夫人,我也很开心。”
秦泰点点头,“咱们把两个字号合在一起,不分你我。”
宁夫人含笑闭目,再也没有醒来。
满坪无声。
宣女瞳孔一动,恢复意识,眩晕着起身,侧脸见到眼前的情景,浑身一瘫。
她爬到宁夫人身前,哀吼一声,抱头而泣,怎么不敢相信,宁夫人与她相处不过半日,却毫不犹豫的为救她这样一个丑陋的蜥人,舍弃了性命。
秦泰尽力让自己语声平稳,“传虫的是什么东西?”
宣女哀泣,“拇指雀,不到两寸长的小鸟。”
“这鸟怎能半夜认准了你传虫?”
“菟丝血蠕的虫卵寄宿在拇指雀肠中,孵出小虫后,被拇指雀排到蜥蜴蛇蛙的眼睛里,钻入头颅,食脑而生。拇指雀能辨出冷血之物,为虫子寻找最好的寄主。”
宁夫人含在口中的白色药丸是用来引诱蛊虫的特制香药“圣兰息”,血蠕入脑,万分紧急,如果慢慢引诱,或用其他办法,血蠕在脑中停留太久,会有毕生损害,非痴即残。
于是她用嘴含药,加速药力,吐气入针,速引速吸,菟丝血蠕一沾“圣兰息”,会因疼痛分泌剧毒体液,宁夫人全然不顾,冷静果断,从始至终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非但保住了宣女的性命,而且令宣女的头脑神志没有一分损伤,只是失去了救自己的时机。
宣女伏地痛哭,“秦老爷,我不知道寨首把拇指雀带在了身边,是我该死,累了夫人性命。丁三哥,我是个不祥的东西,出来只会惹祸,多谢你为我挺身而出!”
狠命向边上的一块大石撞去。
丁如海左臂将她一拉,右掌“砰”的一声将大石击成两半,发力太狠,满掌是血。
他信任宁夫人的医术,承担宣女一生,宁夫人舍了自己的命,不负他们的信任。
“宣女,夫人为救你而死,你怎能这样轻贱自己!你在燕姗姗身边多年,她都不惜这样狠手待你,那妖女一日不除,一日就会令更多的好人横遭惨祸,悬关阵便是阎王阵,我也不顾了!”
大步冲向悬关阵,徐敦立即跟上,东栾渐提起开山钺,“丁老三,等等我!”
悬关阵顶的天枢使者见鹰尾坪上突然人涌如潮,怒气冲天的拥向关前,不禁一愣。
身边的天枢副使倒抽一口冷气,“执教不知去了哪里,无人坐镇,他们这群情激愤的样子,恨不得啮骨食肉,难道咱们要一直硬扛?”
天枢使者看看背后的神鹰堡,“他们痛恨的是那女人,咱们得聪明些,别糊里糊涂的做了陪死鬼!”
落魄也觉出岭上破釜沉舟的决杀之气,喳喳哑叫,转动脖颈四向观望,到处寻找林雪崚的踪迹。
林雪崚屏息摸上鹰喙峰,贴着方舍背面蹑足而行,从后向前,还没到方舍正面,就看到明珠之光从门内透出。
门外两人站在光里,声音十分清晰,一个是赵漠,另外一个却是江粼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