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军折向东南的神泉沟。
神泉沟地势与众不同,大大小小的湖泊把高山草甸圈成星罗棋布的绿岛,溪流迂回,水獭出没,汇集各色珍禽。据说这里最大的“神宝湖”曾经涌出海螺,清晨可以在湖边听到僧侣吹螺诵经之声。
神泉沟两侧的山一为“君夏”,一为“君布”,漫山皆碧,不带杂色。沟内长满毛枝柳和百里香,也有雪莲、虫草和很多蘑菇。
沟底是蜿蜒的溪流石滩,老远就听到扑哧扑哧的涌泉之声,空中弥漫着热水蒸出的白雾和淡淡的硫矿味道。
泉眼多在隆起的石锥顶部,有的汩汩冒泡,有的喷出几尺高的泉柱,热流交淌,水呈彩色。
元昇伸手向水里一探,烫得嗷叫一声,公孙灏边咳边笑。
泉旁的石头上刻着字,大伙不认得,李烮道:“是篆经字,刻的是每个泉眼能治什么病。”
众人听他讲述,原来泉水的疗效从头至脚,从内至外,无不涵盖。
义军驻扎神泉沟,由检疫官按病情轻重分组,安排泉疗和休养,健康的人分守南北出口,亦在两侧山上设了岗哨。
李烮另派四十人,分八个方向巡探方圆五十里内的动静,一切悄然有序。
叶桻眼球红肿,脉搏过快,丁如海咳嗽不断,两人都被检疫官带走。
林雪崚自练太白心经以来很少生病,和段铮、宣女、刺砓营一道守在北口。
热泉太诱惑,被安排在北沟疗浴的义军早忘了还有两个女人,乐呵呵的引泉入池,脱衣浸泡,毫无遮拦。
林雪崚背着脸,听他们在阵阵撩水声中七嘴八舌的打趣,什么话都不禁口,天黑之后,更是荤段子百出。
养病不是儿戏,她三令不绝,五申不止,听着粗俗的嬉闹,暗想这帮臭人,生了病还这么嚣张,一点儿不拘管束,你们不避讳,我害什么臊。
回过头,提声吆喝:“哪个缓冲似鲫鱼弄钩,急蹙如群鸟遇风,出来让我见识见识!”
笑闹者见她转过脸来,扑通扑通缩身入池,唯有卫瀛被几个使坏的家伙用力顶住,腰以上露在水外。
帐篷口的风灯照穿薄薄的热雾,卫瀛身躯匀健,背上的刺青鲜艳俊秀。
他面红过颈,探手把元昇揪出水面,照头就打,稀里哗啦,闹个没完。
守在南口的李烮听到动静,带着人提灯过来。
元昇他们立刻收敛,不敢放肆。
李烮并未说话,目光带着令人生畏的责怪之意,向林雪崚狠狠一扫。
耽误宝贵的行军日程,怎能不专心养病,在此胡闹?
他沿溪巡视,四处查看,严厉之下是极度爱惜。
林雪崚自责又郁闷,李烮一言不发比她一百句命令还管用,她这顶班宫主原本威信不足,现在更显儒弱多余。
刺砓营中有人小声议论凛王治军得法,被施尧嘘声阻止。
林雪崚一叹,她劳苦操累的时候,没人说她一句好。
心中烦躁,身上越发痒得厉害,泡泉舒适,怎么可能不眼馋,可检疫官不安排,她不能乱序。
再也坐不住,双手一拍,对段铮道:“老爷子,你不是要教我冯河斩吗。”
段铮咂着从垯堡城偷偷带出来的羌酒,白须一抖,“找人撒气有什么用,一个妇道人家,不高兴就早早撂担子,嫁给江粼月那混小子,山野逍遥,岂不爽快?”
“白虎君!三十回合,你接不接战?”
段铮喜武好斗,从来没有拒战的时候,两人找块空地,不敢发出激烈响动,只是虚指空划,图个酣畅。
林雪崚刻意放出一身大汗,一场虚斗,痛快了很多。
后半夜满沟归寂,李烮的随从来到林雪崚身边,“凛王请林宫主过去。”
林雪崚跟着他,走君夏山的腰间小路,到了南口。
随从将她引到一处用皮裘圈围起来的营帐,躬身道:“检疫官优先安排病患,为林宫主着想得晚了些。这里面是‘祛嗔泉’,舒心活血,润肺消涨,滋颜润肤,凛王请你安心专用,不必牵挂值夜班次。”
帐中泉泄清池,热气腾腾,连皂角葛巾和干净衣裳都已备好。
林雪崚迫不及待浸身入水,舒服得长叹一声,要是恶匪在此,一百零八个泉眼轮番泡上一年,也不嫌长。
连打盹带梳洗,泡得浑身酥懈,才从池中出来。
那一点点郁塞,早就在一池温热中消散无形。凛王冷酷,却洞察秋毫,深知人心,恩威并济,调和自如。
现在别说义军,连她自己也被李烮收得服服贴贴。
轻绵发飘的出了帐,两脚不由自主,走向叶桻所在的‘祗佑泉’。
浴后馨香悄悄散开,叶桻心知神觉,掀起营帐一角,探出半个身子,对她嘘声摆手,让她赶紧离开。
看他一眼,她便心安,轻轻一笑,转身沿着山腰小路返回。
神泉沟中宁静平和,羌逻赞普松禄东诺这两天却过得天翻地覆。
垯堡城失守,积存多年的军粮烧得精光,九冲遭袭,各茹惊乱。
松禄东诺听闻是神出鬼没的凛军所为,腑脏一凉,凛军说入关却没了动静,原来是抄羌逻老窝来了!
不仅来了,而且来得迅如雷电,扫荡成风,仿佛不是远途而至,而是早就埋伏在高原,一瞬间遍地开花。
看样子凛军远远不止两万人,多于六万也说不定。
羌逻大军在外,本土突遭重手,粮草尽失,持续数月的东攻难以为继,可他筹谋多年,终于等到大盛天灾内乱,千古机会,放弃可惜。
松禄东诺传令群臣,在日光殿议事。
上殿之前,他的一个贴身心腹悄声而至,交给他一枝铁制鹰羽。
松禄东诺在无人处拧开羽管,抽出一封密信,看过之后不动声色,盯着灯火的眼睛变得阴郁。
传事红僧在外请驾,松禄东诺走上日光殿,众臣参礼。
羌逻大论、小论、副相、小相、整事等人都提议撤军,说囤粮尽失,军心大乱,中原入夏,气候不利,拓展之计来日方长,高原根基决不可失,调军回撤虽然前功尽弃,却可以在归途中和各茹各冲里应外合,将入侵的凛军钳灭,断了大盛一臂。
松禄东诺转向殿侧一人,“右相,你说呢?”
羌逻右相兰嘉法师合掌躬身,“赞普,不必撤军,凛军只是虚张声势,想令我国功亏一篑。他们偷袭垯堡,须翻越雪山、神速行军、乔装隐行,才能深入我境而不被发觉,人马必少。”
“这几日他们到处冲袭,驱赶各部,大造惊乱,可杀掳掠夺却十分有限,实际人马数量不会过万。只要咱们牢守播聿城,令左相大军背水一击,破取西京,令峇曾大军在南呼应,大盛剑南十六州、甘凉河西,皆可入我版图!”
松禄东诺凝视着兰嘉法师,又扫了一眼殿上诸臣,“众卿之言,各有道理,本王会再加思虑,然后定夺。右相,达瓦祈典的法事,准备得如何?”
兰嘉法师道:“按部就班。不过今年战事重要,臣倒是在想,达瓦祈典也许取消为宜。”
松禄东诺眼皮半沉,“法师真是体虑国情,但达瓦节是我羌逻的定心丸,越到关键的时候,祈神求福越不可少,一切照常。”
兰嘉垂首听命。
义军在神泉沟休整了两日,到了第三天,检疫官对李烮道:“力求稳妥的话,再歇一天。”
李烮沉默片刻,走出军帐,一名哨探飞骑来报:“聂部茹索扎尔部自西向东而行,午时前后会在神泉沟以北三十里处经过。”
“索扎尔部有多少人?”
“八千余人,牛羊一千两百头。”
一个时辰以前,李烮刚刚得到罗扎茹董娑部正在从东向西迁徙的消息。
孔良一算,两个部落将在神泉沟以北碰头。
“殿下,两茹各部如惊弓之鸟,四处辗转避乱,索扎尔部和董娑部相遇之后,极可能一起改道向南,奔神泉沟来。董娑部汇集了两千摩康冲的残军,另有三千青壮庸丁,索扎尔部至少有两千庸丁,两部合计超过两万人,咱们要在此多驻留一日的话,现在就得集结可用的人马,在北面设防。”
庸丁是奴隶贱民,供部落中的上等属民驱使,军力不足时,会转成军奴和士卒,被称作“暗军”,不可小觑。
义军一部分尚未痊愈,一部分留守沟中,可调动的也就三百人,如何阻挡两万人的部落?
是留是走,李烮没有立刻决定,“叫林宫主来,去北边看看。”
林雪崚和十几个随从跟着李烮轻骑向北。
她暗暗奇怪,来时经过北边的高原草甸,李烮对地形了如指掌,这次查看,好象在有意寻找什么。
几人翻过一片起伏的山丘,一大群黑色的野牦牛映入眼帘,远远近近,至少有三四千头。
夏季发情期已经开始,不少精壮的公牦牛正在两两决斗,这些长八尺、高六尺、重愈千斤的庞然大物暴躁易激,发起狠来地动山摇,十分骇人。
李烮勒马止步,抬鞭一指牦牛群,“林宫主,你的猫头鹰毁了我的帐篷,我给它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林雪崚恼恨落魄,用链子拴着它,饿了它两天,现在落魄正在怄气,她转念一想,就算落魄不听自己的话,宣女也会有办法。
她明白李烮的用意,点了点头。
索扎尔部和董娑部碰面,得悉彼此境遇,果然一齐改变方向,并肩南下。
董娑部中混着摩康冲的败军,摩康冲节儿官葛尔钦就在其中。
葛尔钦仰望天色,两部行进顺利的话,今夜刚好可以在神泉沟解乏。
经过神宝湖后,葛尔钦先派一名小卒前往神泉沟,探探有无别部驻扎。
谁知才派出去没一会儿,那小卒便拼命打马回奔,一边奔一边挥臂高呼,听不清他在喊什么。
葛尔钦被凛军将领高瑊杀得七荤八素,好歹逃得一命,他见小卒仓惶,心中一个冷战,“不好,前面有凛军!”
大部落行动不够迅捷,摩康冲的伤兵残将和五千暗军立刻围成防圈,准备接战。
夕阳光中,金色的草甸起起伏伏,小卒单骑从丘上冲下,小小的黑点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远处隆隆作响,好似阵阵暗雷。
神宝湖水惊跳起来,一片乌潮涌现在金色的丘顶,黑压压向下淹冲。
夕阳将这片乌潮拉长了十倍,天地交接处尽成黑色,衬得前方的单骑小卒象一只要被大海吞噬的小虾。
葛尔钦傻了眼,那乌潮不是凛军,而是不计其数的狂奔牦牛。
高原人当然知道一群发怒的野牦牛不啻于几千架铁角战车,挡者粉身碎骨。
令人惊异的还不止于此,山丘背后的夕阳侧光中升起一个奇异的黑影,是只凶猛的飞禽。
这飞禽足上拴着五条长链,链子末端系着一条几丈长的着火草卷,形成一只巨大的火耙,赶着几千野牦牛发疯似的前冲。
两万人的部落炸了窝,尖叫着掉头逃命。
部落中的马匹惊恐乱奔,驯养的驼运牦牛一见火光和凶猛的野牦牛,也激起了蛰伏的暴性,纷纷甩落负重,左右冲撞。猝不及防的族民还没被野牦牛追上,先倒在家养牦牛蹄下。
神宝湖挡住了半边可逃的去路,残兵和暗军哪还顾得上圈围防护,两部慌不择路,跳水躲避的,摔倒踩伤的,互相冲挤的,一塌糊涂。
野牦牛奔至湖滩,横冲直撞,兵卒的盔甲在这些巨角战车面前,象草扎纸糊的一般。
董娑部首领的篷车连翻了三个滚,在溪沟里散了架。
葛尔钦头也不回的策鞭狂奔,只觉四面八方都是一对对猩红的怒目和发光的利角。
一口气奔出十里,他才壮起胆子偷偷回望,那飞禽仍象醉汉一样拖着火耙,赶着牦牛群,绕神宝湖兜了大半个圈子,直到草卷烧尽,它才扑扑跌跌的拖着一团乌烟,飞高不见。
牦牛群疲劳减速,踱向远处的草野,湖边辎重遍地,尸横无数。
两部首领浑身泥泞,狼狈不堪的召集余部。
葛尔钦清点残兵,那飞禽明显是被人操控,此处可能还有伏军。
他们不敢逗留,抛弃辎重固然可惜,可保命要紧,顾不得收拣,飞速向北逃撤。
李烮在神宝湖南端等候,唬退羌逻二部之后,他派三百轻骑来到湖边,从敌军丢弃的辎重当中选取兵器粮物,又令人围圈牛羊,赶一百头膘肥体壮的和六百头轻健带角的回神泉沟。
林雪崚不解,“肥壮牛羊用来犒军,为什么一定要另挑六百头带角的?”
李烮望着遍野狼藉,“牦牛只能拖延一天,索扎尔部、董娑部很快就会回过神来,洞悉咱们人手不足、虚张声势。他们丢弃了所有的粮食牲畜和一千多顶上好的拂庐,一定会返回这里。沽梭冲的残军也已退过牦牛河,两部极可能会联合沽梭冲的残军,在明晚偷袭神泉沟。”
“殿下,义军歇足四日,明晚之前就可以动身,完全能甩掉他们。”
李烮摇摇头,“义军一撤,他们更知虚实,会穷追不舍,挽回败战的面子,咱们还是把这个尾巴干净利落的斩掉为好。今日两部族民夹老带少,我没有真下杀手,对付明晚来偷袭的敌军,不会这么客气了。”
纵驰高原的突杀与死守鱼城截然不同,必须力争主动和先机。
“殿下,说了这些,你还是没告诉我,带角牛羊是做什么用的?”
李烮不是爱卖关子的人,可见她对牛羊如此感兴趣,不知为何,没有回答。
忍了笑意,勒转马头,“你很快就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