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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虚实难测

  晁横力劝伍世杰:“将军,守不住了,弃关逃命吧。”

  伍世杰看着城楼上郯军堆叠的尸体和势不可挡的启明军,跺脚哀叹,在火农门和螯蟹门的掩护下溜下城楼,带领几十个随从,开角门向南逃去。

  黄昏时分,大雨终于停止,空中仍然阴云不散。

  启明军夺下蒲津关,浇洗城头,用草木灰搅成碱水,让沾了毒浆的士兵清洗除毒。

  中了毒箭的人就没这么幸运了,公孙灏满面赤红,一身大汗,醒一阵迷一阵。

  曾二宝也在渡河时中了毒箭,伤在腹侧,比公孙灏更严重。

  叶桻从火农门俘虏中问来解方,可城中没有所需的药材,现成的解药只有老粑才有。

  林雪崚派人搜截老粑,到处找药,刻刻揪心。

  曾二宝虚弱睁眼,望着霍青鹏傻傻一笑,“舵主,我唱歌真的那么难听?”

  霍青鹏喉中哽涩,“大家拿你逗趣罢了,你的歌立过大功,朱雀寨的索魂花都是你唱开的。”

  曾二宝舔舔嘴唇,断断续续的哼起来,“大河涨水小河沉,半边清来半边浑,中间流成鸳鸯水,浪打沙冲永不分。”

  以前他一哼这调子,必然招来笑骂,连个情妹也没有,还永不分。

  他总是辩解:“现在没有,日后会有。”周围笑得更烈,“你一开口,活物逃出十里外,除非你变哑儿哥哥,或是寻个聋儿妹妹?”

  此刻大伙都围着他,认真专注的听他唱,没有人捂耳避退。

  曾二宝心头一喜,忘了剧痛,攒起最后的力气,撕开嗓子,唱起七江会人人都会的船歌:

  “有女莫嫁驾船郎哎——,朝朝暮暮在他乡,有朝一日‘翻了身’哎——,只落一身烂衣裳!

  有女莫嫁驾船郎哎——,年年月月斗龙王,有朝一日‘翻了身’哎——,乌龟王八笑断肠!”

  粗哑的嗓音越来越弱,渐渐没了声息。

  日落时,马四福和亢宿使者浑身污泥的跑来,他们在城脚发现一个秘洞,是螯蟹门挖掘的暗道,老桃子拖着老粑从暗道逃跑,老粑身上的鸡零狗碎散落在暗道里,其中有一瓶药粉,马四福叫俘虏辨认,正是解药。

  曾二宝已经毒发而亡,公孙灏奄奄一息。

  服了解药的公孙灏开始退热,可小腿上的肉被毒素腐坏,军医道:“这小腿保不住了,倘若不切,创口扩染,后患无穷,与命相比,腿是小事。”

  林雪崚眼泪夺眶而出,公孙灏在意相貌,一个老男人没事就照镜子,总是须发不乱、衣衫服贴,从此却要忍受残疾。

  她不忍看截肢的血痛场景,走到城外徐敦失陷的流沙井旁,瘫坐在地,抱着膝盖大哭一场。

  回想邝南霄调度时面面俱到的缜密,自己如果想得周全,多作预备,这些伤亡是否可以避免?

  叶桻一声不吭的跟来,坐在她身侧,她哭得疲累,乱发遮脸,歪靠在他肩上。

  惨胜如败,两人长久沉默。夜幕垂降,黄河轰响,空中似乎还有曾二宝嘶哑跑调的歌声。

  丁如海捧着一只泥盆,来到流沙井边烧了些纸。

  林雪崚熬过彻腑之悲,望着盆中的火苗,脑子里慢慢浮现出许多以前的情景,很多快忘记的事,忽然清晰起来。

  小时候她粘着徐敦要糖,跟在他身后叉腰抬手,学“茶壶”姿势……衢园九阁难得聚齐时的欢声笑语……太白宫热热闹闹的武校和酒宴……曾二宝在旎秋园外的歌声……

  伸手一拂,脸上又是满满一层泪。

  丁如海垂目合手,念起超度之词。

  蒲津关的东北角楼顶上,段铮和江粼月四足悬空,坐在檐边。段铮低叹:“你不想和她说句话再走吗?”

  一轮暗月从云缝中钻出,江粼月听着飞檐上的铜铃声,眼前一恍,黄河浊浪变成了钱江夜汐,蒲津关成了盐官镇上的古塔。

  他闭上眼,心中回答:“想,当然想。”

  今天助她脱险之后,连招呼一声都来不及。

  从神鹰教散教至今,只在旎秋园相聚过一晚,共乘一骑时的温暖,飘荡在灯火上的风筝,金色狮鬃般的狗尾草,她唇上的栀子花香……

  西京一别,一晃又是两年,沧海桑田,灼灼思念未曾减少一分。

  他远远看着滩地上那簇光亮,泥盆中的火苗映着她和叶峰相依相偎的朦胧侧影。

  此时此刻,她的悲伤沉痛如同一片看不见的冰海,凭他的水性也不能泅渡。

  江粼月苦涩一笑,“老段,我想,可现在不是时候。”

  段铮摇头,“你本事长了,名头大了,架子足了,不肯甩下面子,只好空熬死等。小月,我可提醒你,叶桻不是你的对手,他守诺自敛,衢园欠你恩情,他不会与你相争,你的对手,恐怕另有其人。”

  江粼月沉默不语,面色渐渐阴冷,他站起来,立在角楼檐尖上,侧影英俊威朗,象山海传奇里的神鹰。

  “另有其人?拿我的女人当刀子使,他就是高上天去,也入不了我的眼!段老哥,告辞。”

  段铮白眉一攒,“臭小子,去哪儿?”

  “渭水。”

  盆中纸烬火灭,林雪崚撑起精神,回到城内,安排霍青鹏、杜愈集结船只,回东岸接应张鼎臣的河东军。

  诸事派毕,才发现青龙诸部不见了踪影,全大猷道:“他们走了好一会儿了。”

  林雪崚心中一空,默默来到城墙边上,回想江粼月天兵神将般的相助,犹如错觉幻梦。若不是他扫荡城楼,启明军不知还要再添多少伤亡。

  她一个谢字都没来得及说,他就走了?

  落魄无声飞来,落在墙垛上左顾右盼,嘎咕哑叫,给惨夜又添了几分凄清。

  次日河东军大部西渡,林雪崚令启明军在城外铺设木桥木栈,方便河东军入城。

  船只来往,看似密集,可船上只有外侧排着士兵,中间立着身着盔甲的草人,上岸时半遮半携,远看以假乱真。

  林雪崚一怔,原来暗渡蒲津为假,把蒲津当作引敌分兵的诱饵是真。

  张鼎臣道:“林将军,定军侯用兵虚实难测,不到最后一刻,谁也说不准。”

  林雪崚点头,“无论定军侯有什么安排,启明军都会全力以赴。”

  张鼎臣听出她语调中的微微寒意,看着她疲惫的面孔,没有多做解释,悄悄渡回东岸。

  霍青鹏继续领着水手撑船摆舟,把“河东军”一批一批接进蒲津关。

  熊函听闻蒲津关失守,一擂桌案,伍世杰信誓旦旦的夸口之词还在耳畔,说什么只要不短粮草,踞守半年不在话下,现在倒好,这龟孙不敢回来领责,逃得不见踪影。

  探报说盛军正在西渡,熊函立刻拨派八千人马,让他们夺回蒲津关,阻止盛军过河。

  没两日,探报气喘吁吁的回来,说蒲津关外都是流沙井,郯军攻关三次,全都失利,只要攻势稍弱,对岸盛军便伺机过河,请将军速派大军,调动壕桥、云梯、炮车、床弩,收复蒲津关,阻遏盛军。

  这回熊函惊讶多于气恼,郯军收关不用渡河,居然束手无策,之前盛军抢滩的先军一日夺关,难道是飞过去的?

  如果蒲津关只有重兵围剿才能夺回,潼关军力就得一分为二,两关缺一不可。

  如何分军是一场赌博,主力一旦布错,中了李烮的调虎离山计,是成败之别。

  熊函反复斟酌,命令副将王兴胄监视李烮大营的一举一动,自己带领一千精骑,北渡渭水,赶往蒲津关,要亲眼探探那里的虚实。

  从渭水北岸到蒲津关一马平川,之前派出去收关的八千人马只余三千,驻扎在蒲津关南的胡枝子林。

  几日大雨淹出许多沼泽,熊函骑马穿过林子,到黄河岸边张望,远远可见盛军摆渡过河的船只,不知蒲津关内已经屯了多少人马。城上不见旗号,神秘莫测。

  熊函隐隐觉得不对,到底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

  目光落回河上,终于发现疑惑的根源,河中每条船都满载士兵,可随浪起伏漂逐的样子过于轻巧。

  熊函久居河东,对黄河水情了如指掌,渡河更如家常便饭,舟船吃水几分,一望便知。

  他眯眼冷笑,“蒲津关是虚空之城,运兵过河只是障眼法,李烮摆出大军渡蒲津的样子,想引我分兵来防,好趁机夺取潼关,哼,一个塞外粗汉,还想在我的地盘耍奸弄诈!”

  拨马回头,引军回返,路上盘算双方兵力,如今潼关集结了合阳、同州、下邽的兵马,可以依仗山河地利与李烮抗衡,蒲津这边,不如抽调北面的鄜城守军来援。

  正想着,身边士卒忽然道:“将军,看!”

  熊函一侧脸,河中漂下一物,被河浪冲进沼泽,是个从船上掉下来的身穿盛军衣甲的草人,果然印证了他的猜测。

  熊函嗤笑一声,不予理会,继续向南。

  行出十里,天色已暗,熊函冷不丁想起一事,回头询问士卒:“你们在蒲津关外这些天,顺河漂下的草人见到过几次?”

  士卒答,“算上今天这个,见到了三四次,夜晚看不清,也许还有没发现的。”

  熊函突然勒马,调头又奔蒲津关而去,回到黄河岸边,月光和城中的火把照出趁夜渡河的盛军,船上刀戈反光,船体实沉,原来白天是假渡,夜间才是真渡。

  熊函胸口砰跳,好狡猾的李烮,想以假渡蒙蔽他的眼睛,让他误信蒲津关为虚,几乎中了圈套,可惜李烮的漂流草人画蛇添足,弄巧成拙,掉一个草人是“泄密”,接二连三,是太过刻意的示形,生怕郯军看不到。

  熊函暗自庆幸,幸亏他多留了个心眼,窥破真机。李烮要渡蒲津,那可等不得鄜城来援了。

  潼关送来急报,说李烮消停了几天,攻势再度变猛,似有增兵。王兴胄派细作探看,发现李烮的大营增立旗号、假设锅灶,虚张声势,其实已经半空。

  熊函苦笑,可不是半空吗,李烮大部此刻都在对岸五老山中,正紧锣密鼓的排向蒲津关,等着渡河。如果李烮的重兵到了一马平川的西岸,再也没有天险隘口可以阻挡其势,盛军直入西京,只在朝夕。

  熊函令人飞骑赶回潼关,让王兴胄调拨六万精兵,过渭水收复蒲津,潼关留两万备军。

  他估算时辰,暗想李烮大军翻山不易,潼关军如果行动迅速,可以抢在李烮大部过河之前收复蒲津关。

  当即给王兴胄又下了一道催促令,让六万精兵一刻不停,加速快行,这场黄河两岸的行军之赛,他只能赢,不能输。

  潼关北面的渭水下游河道蜿蜒,泥沙淤积,遍布平缓的沙洲,沙洲的一棵圣柳树上停着十几只漆黑的乌鸦。

  江粼月躺在树上,目睹潼关守军在渭水上铺架浮桥,倾巢而出。

  树下的亢宿使者连连咋舌,“几万重兵直扑蒲津关,咱们的压寨夫人只怕扛不住。”

  江粼月长眉压目,一声不吭的望着潼关背山临河的剪影,启明军是大盛突军,不该被当作可以舍弃的诱饵,他心中作了四六之赌,如果李烮主力已在蒲津关,那么刚刚倾巢而出的潼关军便不足为惧。

  要是正相反的话……江粼月掰下一根树枝,喀嚓几声,撅成数段。

  林雪崚站在蒲津关上,遥望着黑压压席卷而来的郯军。

  启明军抢滩时折损不少,河东军白天虚渡,夜晚以石压船,真正的增兵不多,与郯军相差悬殊。

  启明军久经历练,曾在鱼城抵御羌逻大军,亦曾深入高原攻克天巅红城,现在既然充当诱饵,就得想方设法把大鱼拖住。

  黄河滩地号炮声响,郯军得到冲击之令,以射程三百步的床弩掩护攻城。

  厢兵推动折叠壕桥,架在流沙阵上,铺平通路,云梯、木轳、撞车、猛油火柜随行其后,城关上下震天动地,烟焰四起。

  启明军箭弩齐发,流石雨下。战场无常,抢滩之险仍然历历在目,没几天便调换了攻守。

  激战整整一天。

  潼关这边倒是寂静,入夜时分,潼关之东闪起三道焰信,金鼓骤响,火把通明。

  留守潼关的王兴胄大惊失色,已经消失的李烮大军平地冒出,仿佛从没离开过,一颗颗燃火炮石高高飞过箭楼,轰的撞在正面的城楼上,墙崩石落,地动山摇。

  沙洲圣柳树上的乌鸦窜空飞逃,江粼月眼中映着炮石的道道火光,嘬唇吹了一声口哨。

  夜电腾龙应声而至,江粼月斜身一掠,落于马背,没等青龙诸部询问,夜电腾龙已经载着主人,在潼关的火光当中风驰电掣,向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