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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孔雀糜醉

  谢荆率人原路离去,燕姗姗一声不吭的回到朱雀寨腹地“凋谷”。

  众女知道她憋气抑怒,谁也不敢有半分差池,仍是被她挑剔指摘,鞭打责骂。

  大泄怒火之后,燕姗姗瘫坐在屋中的金翎毯上,一拂袖子,将身旁案上的器物撸得横滚竖跌。

  四周狼藉,心中空凉,正在伏案发呆,忽听有人不打招呼,步入屋内。

  她的居所是依山悬水的吊檐飞楼,丫头使女不敢擅进。

  燕姗姗头也不回,脸泛苦笑,“执教大人替新教首鞍前马后,怎么有空到这儿来?”

  赵漠闻着屋中甜腻的酒气,见一只酒坛横跌在地,一白一紫两只孔雀正在啄酒而食,鸟中之王华尾铺散,醉态糜丽。

  他轻踱几步,脚下一硬,踩到半枝断笛,低头四看,周围还丢着无数折断的笛子,材质各异,都不是普通的俗物,却被她糟蹋得满地都是。

  凋谷阴郁,白天日光也不明盛,飞楼当中从早到晚点着灯火,案旁的朱纱龙雀灯红焰轻跳,燕姗姗慵懒无骨,半伏半躺,一动不动。

  赵漠踱至案边,盘腿在金翎毯上坐下,“姗姗,你这是怄谁的气呢?”

  她的脸被凌乱的发髻遮住大半,只有微微一动的肩头显出心中之怒,“赵漠,我真不明白,总令上为什么会是他的名字?”

  那的确是老雕亲刻的字迹,她反复辨认,无可置疑,没敢当众发作,这一肚子的不服,后劲翻涌,涨得要炸。

  “谢荆算什么东西?连义父的一根指头也及不上,我不给他难堪就算了,可他不知好歹,居然那样严厉的当众斥责我!青龙寨也被他三言两语糊里糊涂的饶过,呸!他以为他能服众么?”

  赵漠漫不经心的拾起一把跌落在地的羽扇,“姗姗,是你眼拙,瞧不出深浅,能与老雕久处,可不是一般的本事,谢荆照顾老雕饮食起居,贴身伺候,多年如一日,怎么会是泛泛庸人?老雕虽然不吝传武,可各寨人多,他耐心有限,教中谁能比谢荆机会更多?”

  “近水楼台先得月,谢荆身份卑微,从不施展技艺,不参加武练,无人留意,默默寡闻,所以没有负累顾虑,无须争强好胜,不用担惊受怕,这才是大松大阔的习武之境。老雕再厉害,也是风烛残年,而谢荆身强力壮,我看他的功力,虽不比老雕当年鼎盛之时,却也相距不远。今日他初担重任,不见慌乱,举手投足兼具老雕之威、夫人之睿,是个早有准备的人。”

  燕姗姗头枕肘上,斜眼瞥睨,“总令上不是你的名字,你早就知道,对不对?”

  赵漠轻摇羽扇,手上的玛瑙扳指泛出暗丽的光泽。

  她半眯起眼,“以你之能,真的甘心只坐副位?”

  “姗姗,我对教位没兴趣。”

  燕姗姗闷闷不语,长久凝视着赵漠谜一样的面容。

  他静默片刻,伸指来解她颈上的红纱,“让我看看你的疤好了没有。”

  “别碰,我自己都不愿意看。”

  她的推拒对赵漠没有半分阻力,红纱滑落。

  他垂目一扫,“还好,比上回浅了些,改日我替你在叶桻脖子上割一剑,消消你的气。”

  燕姗姗幽幽吁叹,“算啦,那根木头桩子,让他受多少皮肉之苦,都消不了我的气。”

  疤痕如红藤,缠在她匀白细腻的脖颈上,赵漠的手指沿着红藤轻轻一掠。

  燕姗姗象醉酒的孔雀一样柔懈下来,眼中透出少有的迷弱,“我厌倦这地方了,赵漠,你娶我吧。”

  她本想在生辰那日,将这个久藏于心的愿望告诉石危洪,让老雕作主,定下终身大事,可现在再无依靠,一直难以启齿的话忽然间无遮无拦,脱口而出。

  她干干脆脆的做了自己的媒,几分羞赧纯稚,几分期翼诱惑,脸上绽出玫瑰般的光泽。

  赵漠不动声色,“怎么,太白宫主大婚,你也眼馋思嫁了?”

  燕姗姗眼神一变,恢复平时的艳毒,“易莛荟那小妮子,以为做场戏,找了靠山,就有恃无恐,哼,邝南霄我就怕吗?整个江湖都给她撑腰又如何?我非让她的美梦碎得比她表姐还惨!”

  “姗姗啊姗姗,你搅人婚宴最拿手。”

  燕姗姗眼珠亮如琥珀,小嘴笑成俏丽的菱角,凑唇至赵漠耳边,小声嘀咕一阵,眨眼问:“好不好玩儿?”

  赵漠眉头一皱,“这阵子已经够多事,你不怕谢荆责怪?”

  她满不在乎的靠在他肩上,“不出难题,怎么看得出他当不当得了这个新教首!唉,不是我多事,实在是你脾气太好,听说你每天与易老儿晤谈,都说些什么?他不是翻来覆去,还那几句吗,换作是我,早就当着易老儿的面,把他儿子的骨头一根一根拆了,看他讲不讲实话,再把他的夫人凌空抛下崖去,生死不知,让他尝尝义父遭的罪!”

  赵漠意兴阑珊,“姗姗,你不懂,我若是一方之主,易氏父子二人可比千军万马还有用。”

  燕姗姗哧的一笑,“连教位都没兴趣,还一方之主,两个书呆子有什么用,陪你谈天说地?”

  赵漠浅笑不应,眸色深奥。

  她细品他的神情,忽然神虚起来。

  赵漠虽然人在身边,可思绪似乎飘去了她想也想不到的远方,她追不上,够不着,被抛弃在一个陌生异境,四周全是辨不清的白雾。

  她想摸透他,可从来都不曾真正了解他,她能驯服最高傲的鸟雀,他却是一片捉不到的羽毛,她的试心箭不知刺探过多少男人的心脏,却独独不敢用在他身上。

  也许正是他的一团迷离,让她不可救药,越陷越深。

  她伸手环住他,下颌抵在他肩头,“赵漠,我知道,神鹰教这小山头才衬不上你,你总有一天会破茧而出,无论你将来要做什么,我都会死心塌地的帮你。你娶我,带我走吧!”

  赵漠环视周围,“你舍得下这些宝贝鸟雀,金银珍玩,奇花异草?”

  燕姗姗眼中一黯,复又坚定,“独独为了你,就舍得!”

  她再也不想等,鼓起勇气,去亲他的唇,后颈忽然被他一把捏住,动弹不得。

  她颈上有伤,疼得眼冒金星,他的手稍稍一松,掌上生出一股温暖而麻痒的力道,顺着她的脊背扩散。

  燕姗姗眉头渐渐舒展,眼中有些热辣辣的泪意。

  反正日子一天比一天失意孤单,飞蛾扑火,乐大于痛,怕什么?

  呼吸越来越炽烈,却没发现面前的人神色渐渐阴冷。

  赵漠凝视着她,她颈上的红痕象被施了妖法,在他眼中疯速扩散,流成一地鲜血。

  两眼刺痛,他闭上双目,百般抗拒,耳边仍是起了狂风咆哮之声。

  漠北焉耆镇,黄沙铁门关。

  一地鲜血是三个姐姐浸染黄沙的血,她们在沙砾上被摧残,象任由饿狼撕食的羊羔,痛彻心肺的哭喊,父亲震天动地的怒吼,猩红狰狞的血月,遮天蔽日的沙暴……

  沙尘里有一张无动于衷的面孔,冷眼旁观,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那是坐看龙虎相残、弄人于股掌的微笑。

  他无数次想冲上去,把那张脸撕碎,却总是扑个空。

  自那以后,再晴的天,在他眼里似乎都是黑色,被沙尘和鲜血淹得透不过气的黑。

  如果当时已成年!便是撕不碎那张脸,至少可以和家人死死相拥,一起被黄沙覆盖,变成掰都掰不开的一堆尸骨,何至于独活一生。

  他眉心抽搐,五指突然收紧,捏着燕姗姗的脖颈,将她狠狠推远。

  连愕然都来不及,燕姗姗被撞得胸痛窒息,却被掐着脖颈,不能回看一眼。

  每次都是如此,相近之时,她从来看不到他,只能折辱于他不知从何而来的熊熊愤怒,仿佛欠了他几世难了的血仇。

  她心口剧跳,瞥见案前金翎毯上扔着一面菱花镜,心念一动,壮足胆子,伸手去够镜子。

  按在她颈上的手陡然夹紧,她的伤口瞬间绽裂,血迸如溃。

  她痛呼一声,松手丢了镜子,疼得眼泪雨下,忘了自己是谁,亦不知他是谁。

  醉酒的孔雀在眼前晃晃悠悠,抖开绚烂如梦的尾屏,缤纷的颜色旋转起来,糊成一片,象喷绽的焰火,一朵接着一朵,直到化作渐弱的流光,湮灭在无边无际的混沌里。

  再睁眼时,她只有余力从案上侧滚而下,狼狈凌乱的躺在金翎毯上,而他还象之前一样坐在案边,无波无澜,每道衣褶都流水一样优雅,雍容如佛像,冷漠如君王。

  燕姗姗视线模糊,一行眼泪斜溢而出,“赵漠,你到底是谁?”

  赵漠咳嗽一声,摸出帕子擦拭她的眼泪和血痕,“姗姗,时候不早了,你今晚不是还有好戏要张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