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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蜥人鬼宿

  这女人体表糙绿,宛如起褶的皮革,又似细鳞密布,带着暗暗的纹路,淡绿的面孔稍微光滑一些,光头无发,眼大无眉。

  丁如海低声惊呼:“蜥人!”

  多年前,他在西南沿海见过一个死去的蜥人。

  蜥人皮厚血冷,擅爬擅游,肤色百变,能与周围的山石树木溶为一体,可以长久抑息不动,假死似真。他们必须裸呈肌肤、全身晒日取暖,才能活血灵动,却因古怪丑陋,人人喊打,不敢暴露于天光之下,想要维持生命,只能吸食牲畜的热血,被视为妖魔鬼怪。

  沿海村民仇恨妖魔,每捉到一个蜥人,都会用各种残忍的手段虐杀。丁如海见到的那个蜥人,被村民用百十来根锥子钉在礁岩上,让海鸟撕成碎片。

  他看着地上的鬼宿使女,怪不得她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朱阁外射毒入窗,而林雪崚毫无察觉,怪不得她能骗过宁夫人,以诈死之技劫走莛荟,谁会想到朱雀寨有一个罕见的蜥人?

  他虽然惊诧,但愤怒未减,“是蜥人又怎么样?蜥人就该害人谋皮?我行南闯北,见过浑身毛发、尖牙利齿的狼人,双头三足不可分割的连体人,全身皆白毫无血色的米人,毛孔成洞手脚生蹼的羽人,生来没有眼珠的蝠人,浑身肉瘤遍布皮癣的树人……生为畸形病种,固然不幸,但未必不可治愈,即便不治也不是自身的过错,为何羞愧自弃,作恶求生?你糟蹋人命,身穿血皮,难道心里舒服?!”

  鬼宿使女满面血污的拧头看着他,“你说得容易,叫你当一天蜥人,仅仅一天,看你熬不熬得过去!我和爹娘乡亲,原本是和你们一样的人,只不过我们的村子中了邪咒,全都生了从天而降的怪病,被赶出家乡,到处流浪。”

  “大伙惶恐害怕,过得象兽象鬼,一个比一个死得惨。我爹爹半夜去饮羊血,被六七条大狼狗活活分食。我娘快冻僵的时候爬到树上晒太阳,一去不返,等我找到她,她已经横在大路上,没了四肢,一根手臂粗的树杈从嘴里插进去,肠子插出来。”

  “整整一村子的人,除了我,一个不剩,只有我一次次苟且逃生。有一回我让人捉住,被淹进厕坑,捉我的那些人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往厕坑里填土添石头,把我活埋在地下。”

  “我皮厚,能憋气,半夜挖秃了手爬出来。我不明白,为什么别的姑娘可以美滋滋的走在日头底下,指着我惊叫笑骂,出各种主意折磨我,我不就是没有一身与她们一样的皮囊么!”

  她越说越悲,嗓音凄历,眼中血沽沽外涌,染红一地。

  “寨首不怕怪物,她拿我当半人半兽的东西养着取乐,她也会往死里打我,但她给了我安身之处,高兴的时候还会和我说笑逗趣,她琢磨出做皮裳的法子,让我也能簪花佩饰,尝尝在人群里行走的滋味,就为这个,我做牛做马也心甘!”

  “她让我去衢园摸探,投墨羽令,我趴在长廊顶上,看到易家小姑娘唧唧呱呱,和她表姐说成亲的事,易家姑娘鲜活灵动,血气极好,皮色粉润发亮,我眼馋得要命,回来哭着和寨首说,我要易家姑娘的皮。”

  “后来寨首让我去朱阁投毒,得手之后,她答应把易小姐的皮赏给我。她在太湖劫了易姑娘,谁知被你们救走,前些日子她放鹰去太白宫,还是没能把易小姐捉来,我失望之下,大哭一场。今早我听说,易家姑娘跟着船队进寨了,这回寨首特意把凋谷留给我,让我亲自把小妮子的皮取来。”

  “我好容易等到这个机会,你凭什么坏我的好事!你说我糟蹋人命,人间的道理与我有什么相干?世上没人拿我当人,我为什么惜她们的命?你说,你拿我当人吗?你随便撕光我的衣裳,你肆无忌惮的看我丑陋的样子,在你眼里,我是人吗?”

  丁如海把脸扭向一边,回想她撕心裂肺的哀嚎和惊恐喷血的眼睛,那伪装用的皮裳比她的性命还重要。

  他又是痛恶,又是怜悯,“皮裳根本帮不了你!既然你不是天生如此,这害了你们全村的怪病一定有根源,有根源就有办法,宁夫人就在外面的船上,她一定能治好你的病。”

  鬼宿使女大笑,“治好?寨首都治不好,天下谁有这个能耐!你们衢园的人杀我还来不及,怎么会治我的病?”

  丁如海凝视着她收扩不定的瞳孔,“燕姗姗哪里是治你,她是作践你!你以为你是最悲最苦的,那是因为你见识太少,不知天下之大!”

  “黄阁来过一个女娃娃,她是罕见的皮肤松懈,全身禁不起一点磕碰,稍一刮擦就流血溃烂,痛痒的时候,挠出的脓水将手指脚趾全都粘连,衣裳也结在身上,每脱一次都要在水中浸一个时辰,稍不小心就血肉模糊。她腑脏内膜也脆弱无比,吃得稍微生涩,就会食道出血、肠膜脱落。她不能蹲,不能躺,不能出汗,常人的举手之劳,对她都是难以想象的折磨。”

  “如此痛苦的病症,是血养极度匮乏,她早已厌世轻生,可宁夫人却有耐心,用丹参、细谷熬糊喂她,日日不断,一点一滴的增强她的活血之力,调养了八年,她的皮肤不再生泡剥落,饮食也渐渐如常,没几年就遇上真心怜爱她的良人,一顶花轿欢天泪地的嫁走。”

  “几年前,室韦山北的靺末族突发怪象,所有未成年的男童都得了奇特的肢痹症,不能站立行走,全身布满红白斑块,奇丑难言,整个部族陷入恐慌,以为被魔咒纠缠,有灭族之祸。当时园主正在望建河,带了一个生病的孩子返回衢园。”

  “宁夫人从园主采集的土样里找出病源,那土中含有带血的驼鹿粪,原来是一群有病的驼鹿迁徙到靺末族居住的山域,而族中一向喜欢让男童在鹿血中泡浴,以此强身健体。寻出病源后,宁夫人对症下药,在病童身上摸索出九程疗法,叶桻护送男童回到族中,带去疗法和药物,缓解了一族人的惶恐。”

  “你的病既不是最痛苦的,也不是最丑陋的,更不一定是不治之症!即使真的治不好,衢园也不会有人看轻你,黄阁后山上遍布果树,你躺在那儿晒一天太阳都不会有人管。你是愿意继续呆在阴森森的洞穴里,穿着血淋淋的人皮,还是愿意活在日头下,以本来的面目活得干干净净,踏踏实实,你自己选!”

  鬼宿使女背过脸去,僵身不动,肤色变得赭暗,若不细看,几乎分辨不出这里有一个人。

  远处传来脚步,丁如海回头一瞧,是公孙灏。

  公孙灏与冯桀、周越三人合斗巨蟒,巨蟒发起狠来,蛟龙一般掀身出水,拱翻了两条小舟。

  霍青鹏下湖相助,连被烈焰烧伤的鲁子贤和上官彤都加入战团,天翻地覆。

  巨蟒架不住车轮围攻,多处受伤,终于盘身退回树根下的巢穴里。

  公孙灏找到索魂花藤之间的漏洞,游过暗道,摸索而至。

  丁如海抱起莛荟,把她和柔颜散一并交给公孙灏,又向公孙灏要了一只封在蜡筒里的火摺子。

  公孙灏背着莛荟离开,丁如海返回溶洞深处,将所有的人皮扯下,连同血蚕、蚕蛹、蚕茧、蚕卵一并点着。

  火苗腾窜,悉嗦作响,血骷髅蛾绕焰飞舞,变成龙卷风般的火叶子,空中一片焦腥。

  鬼宿使女满脸血泪的蜷在地上,目中映着飞旋的火蛾。

  丁如海拾起长衫,把毒针抖落干净,蹲下来替她解了脊背封穴,接好关节,把衣衫罩在她身上,伸手一拉她的胳膊,“走!”

  这个主,他替她做了。

  鬼宿使女瞳孔微张,他如此干脆利落,仿佛一切都很简单。

  因为这陌生人的几句话,她就要放弃多年来唯一的栖存之地,失去重若性命的伪装,离开让她感到安全的幽暗洞穴?

  她拼命挣扭,可丁如海手如铁箍。

  他拽着她大步向前,边走边问:“你叫什么名字?”

  太久没有人问她的名字,她浑浑噩噩的被他拖着前行,“寨首叫我鬼丫。”

  “鬼个鸟,你以前的真名。”

  “我没有正经名字,我爹姓宣,娘叫我囡囡,村里人叫我宣女。”

  两人来到通往暗道的水边,宣女缓过神来,奋力挣扎,死死扒住一根石柱。

  丁如海喝道:“你怕什么?我既然带你出去,就不会置你于不顾!有我在,外面的人不会伤害你。”

  宣女摇头,“她不会放过我,你们也不是她的对手!朱雀寨是一座空寨,她随便耗你们玩玩罢了,从凋谷出去到鹰尾坪,一条山脊,神荼、郁垒和还有她的七千只火鹮全都在山脊侧面的洼谷里等着,每只火鹮都穿着羽甲,嘴爪带毒,到时候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你们一个也别想活着登上鹰尾坪!”

  丁如海皱眉,“有没有别的路通向鹰尾坪?”

  宣女不答,浑身抽搐,“她会杀了我,让我死得比爹娘还惨!”

  “宣女,她要你死,第一个就得踏过我的尸身!”

  公孙灏带着莛荟出水,众人舒了一口气,听闻蜥人、皮裳,无不惊骇。

  等丁如海挟着青面光头的怪女浮上水面时,偌大的凋谷鸦雀无声。

  宣女怕极了一道道犀利喷火的目光,一闷头要扎回水里,丁如海哪容她逃脱,双腿一蹬,拖着她翻上宁夫人的船,死攥着她的腕子。

  宣女浑身发抖,她穿着丁如海的衣裳,把领口拉起,遮住头脸,肤色变得暗蓝,面容几不可见。

  丁如海三言两语,向宁夫人讲明究竟。

  宁夫人拉过宣女的手,细看她的肤质,“小姑娘,你好好想想,村里发病以前,有没有出过什么怪事?比如河水变质,庄稼枯萎,鸡鸭生病,或者别的?”

  宣女听到“小姑娘”三个字,好象身上的一道魔咒被解开。

  一刹那,胸口涩堵,神魂空虚,无声无语,清泪如瀑。

  蜥人泪血是惊惧痛苦时用来恐吓敌人的自卫本能,如果恐惧消减,心情平复,泪水就会和普通人一样透明带咸。

  宁夫人手掌温润,声音平淡慈和。

  宣女恍恍惚惚,好象死去已久的母亲再世重生。

  这些年的苦难,宛如一场恶梦,又黑又长,没有尽头。

  现在,是曙光来临了吗?模糊的光亮里,有黄阁的果树,懒懒的太阳,金色的蜜蜂。

  宣女颤抖而泣,一发难止,伏在船上,大哭不停。

  丁如海向烧得只剩一半的船篷内一瞥,莛荟已服了药裹了伤,稳稳睡着。

  宣女哭得凄凉,却不再挣扎抗拒,丁如海悄悄松了她的手腕,默默望向宁夫人,目中满是恳求和期翼。

  宁夫人会意回视,让他放心。

  两盏茶之后,长弓营统领荀瑞探路归来。

  林雪崚悄声问邝南霄:“师父,荀统领说凋谷东北口外是一片杉林,林中有小路登上山脊,去往鹰尾坪,丁三哥又说宣女知道一条秘道,从燕姗姗的飞楼内直通鹰尾坪,咱们走哪条路?”

  上官彤冷哼,“这女人诡气横生,不能相信!什么秘道,我看是燕姗姗让她在这里演戏,把咱们引进埋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