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斜光织撒,林雪崚轻骑快行,直奔城外骊山。
骊山分东西二岭,西绣岭上是皇家的温池离宫。
绕过西绣岭,行至双岭之间的石瓮谷,天已全暗。
她过了遇仙桥,跳下马,循着泉水飞流的淙淙之音,来到东绣岭下石瓮寺外的瀑布边上,雷钧和曾二宝已经在此等候。
石瓮寺中有高大的千枝灯台,点燃后灿若山霞,百里可望,此刻已到上灯时分,千光徐徐亮起。
三人登上东绣岭,踩着厚厚的落叶,来到一座幽美静谧的庄院。
门匾是新换的,上题“旎秋”二字,应时应景,没什么稀奇,林雪崚看了,忍不住一笑。
这恶匪,装斯文也要留个狗尾巴,旎秋不就是泥鳅?
雷钧上前扣门,门开之后,他却楞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开门的正是亢宿使者,只不过原来的糙皮麻脸已经修得光净照人。
他身着绫绸袍子,手转玉石胆子,颈围貂茸领,腰系金环带,面上发福,肚子胖凸,一副富户管家的嘴脸,说话还是那个调调,措辞却已不同,“贵客登门,有失远迎,雷右使,别来无恙?”
雷钧挠了挠下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亢使,你家贼主呢?”
若在原来,亢宿使者听人讥讽,早已跳骂不止,现在财大气粗,风度也好了。
“我家主人特意吩咐过,今夜若有人来访,他会在浮归亭暖酒相待,但来者若是太白宫的客人,可就要说声抱歉了,哪怕是宫主亲至……”
眼光在林雪崚身上转了转,“嘿嘿,那也绝不例外,一概不见!”
雷钧眯起眼睛,“你家贼主荷包鼓了,脑子瘪了,他想不见就不见?区区小门小院,拦得住谁?”
亢宿使者笑容可掬,“雷右使,不瞒你,他若不想见人,我就是放你进去,你也找不到他。”
雷钧冷哼,“有幽澜镜衣,我就逮他不着?哼,反正我乏闷手痒,正好猫捉老鼠!”
正要撸袖而入,林雪崚将他叫住。
“雷右使,人家以礼相待,咱们也别短了方寸。亢宿使者,请你通报你家主人,他不见,我们不勉强。骊山夜色诗情画意,我们几个在此留连赏景,他不介意吧?”
亢宿使者彬彬有礼,“不会不会,林宫主尽管自便,夜高风凉,小心脚下,鄙庄就不远送了。”
慢条斯理,昂首阔胸,阖门而入。
雷钧气得冒烟,林雪崚笑道:“恶匪知道我的来意,我也早知道他会摆这个臭架子。”
她轻身一跃,跳上旁边的枫树,以手垫头,躺在一根舒服的枝杈上,“曾二宝,夜色正好,你歌兴如何?”
曾二宝刚才站在她身后,毫不起眼,亢宿使者不曾留意,不知是林雪崚专门请来的法宝。
雷钧有备无患,带了塞耳的布团。林雪崚默运太白心经,稳妥自护。
曾二宝伸伸胳膊,松松腰带,对着石瓮谷放声高歌。
“叫声妹儿听我说,桡夫子拉纤苦楚多,拉起船儿往上拖,肩膀磨成猴屁股,背心晒成乌龟壳——”
石瓮谷以瓮为名,回响佳绝。
草木瑟瑟,枝抖叶落,夜雀惊飞,走兽逃亡。
曾二宝还没唱完,亢宿使者跌跌撞撞开门出来。
“主人有请太白宫主!”
再唱两句,对山离宫的守卫就杀过来了。
林雪崚飘飘下树,“主人盛请,恭敬不如从命。”翩然而入。
亢宿使者堆笑:“雷右使,还有这位兄台,远道而来,想必未曾用膳,主人备了小席一桌,不成敬意,请随我来。”
要用珍馐美馔把曾二宝的嘴堵上。
雷钧大摇大摆跨入园中,曾二宝左右张望,“亢使,这园子不赖啊。”
“过奖过奖。”
亢宿使者为林雪崚指明浮归亭的方向,领着另外两人用膳去了。
林雪崚沿小径而行,绕过阁楼山石,眼前现出一片比凝池还大的静水。
水中漂灯无数,都是用芭蕉叶折的船灯,灯上刻着乌龟王八,绿光莹莹。
湖中还漂着一座亭子,全用竹子搭造,轻固美观,亭基竟是几十只羊皮筏子。
原来是“浮龟亭”,漂游无束,见之忘俗。
这么久不见,她以为他逍遥四海,早已淡漠了过往,伤也好,乐也好,都是两人一生中或天真或无奈的经历。
谁知他的一腔思念,哪怕在不相关的地方也浓聚不散,呼之欲出。
她的心随着浮龟亭微微起伏,有些欣喜,又掺着紧张。
看着满湖船灯,深吸口气,飘身点水,跃入亭中。
“青龙大人,你真会享福。”
亭中悬着一只夜明珠,比铜舍中的还大,不知是哪个王府的宝物,明珠的光芒照着一个懒懒横躺的人影。
江粼月指指旁边的竹垫,连招呼都懒得和她打。
林雪崚手心发痒,盘腿在竹垫上坐下。
“恶匪,我想求你答应我一件事,你有什么交换条件,只要合情合理,尽管开口。”
江粼月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你领着一帮汉子外出,让我给你当看家狗,做梦。”
攘敌安邦是太白宫的源本,武校之后,三坛四栈和应邀而来的江湖勇士便会离征在外,山上只余五坊那些不会武功的巧手工匠,还有老幼妇孺,无数家眷,包括邝南霄和易莛荟。
秦岭毗邻京畿,有数条栈道来往纵穿,万一被战祸波及,她会寝食难安。
此番她来找江粼月,正是想要他在三坛四栈离开之后,暗中守护太白宫,以防不测。
林雪崚俯身挨近,“其实,不止太白宫,衢园那边,也盼神出鬼没的‘一翼遮天’匀手照应。”
循规蹈矩的人束缚太多,眼睁睁吃亏,也只能忍气吞声,在这风波乱世,没人比江粼月更自由机变,善于求存。
也只有他的性情和本领,她信得过。
她大大方方坦然索求,江粼月难以置信,这女人一年多来修练了什么,脸皮吗?
他背过身去,斩钉截铁,“衢园?蛤蟆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想着都晦气!”
“青龙大人,我知道你刀子嘴,豆腐心,举手之劳,便可解燃眉之急,公孙坛主那一百多石粮食,我还没谢你呢。”
他继续举起一根手指,左右摇动。
林雪崚凑笑,“我叫你一百声好哥哥?……我做鳖汤,喂给你吃?……我给你捏肩捶背,服侍你香汤沐浴?……”
百般诱惑,他只是摇指不允。
她丧气无奈,“恶匪,你要怎样才肯答应?”
江粼月长叹,“女人无信,承诺得好好的事,说翻脸就翻脸,让我和你交易,比登天还难了。”
林雪崚心中一震,她伤他太深,他到现在还耿耿于怀。
她这算什么,有求时百般利用,冲突时狠心绝情,反反复复,视他为何物?
她愧疚翻涌,敛了玩笑的神情。
“小月,我负你欠你,难以偿还,我给你磕头赔罪,求你既往不咎,援手相助。”
未及俯身,已被他拦腰一圈,掳到近旁。
他看着她的额头,伸手一摸,“林宫主,白天你凑在太学生堆里伏阙上书,还没磕够?”
她吃了一惊,“原来你也在,我还以为这些事情,你不屑一顾。”
江粼月双眉一耸,“我去城中点菜听曲,谁知天翻地覆,雅兴无着,只好瞧瞧热闹。今天看见你老爹的刻书,才知道你的双剑刻贴是一鳞半爪,不堪一提,那招‘雾锁天寒手’,也是大材小用。”
林雪崚眯起眼睛,“学了谢荆的本事,口气真是不一样了!冒充‘一翼遮天’,也不嫌树大招风。”
江粼月面露得色,眼中却是怅然。
纪铁离丧命,角宿使者失踪,青龙寨苦苦寻找,一无所获。
江粼月留守鹰脊岭,一面等消息,一面陪伴谢荆。
谢荆临终前,将神鹰武功倾囊相授。
他将谢荆葬在岭顶,空寂的鹰涧峡,再也无可眷恋。
他答应过纪铁离,若有命活着,便离开深山,泛舟江湖,吃喝嫖赌。
瘸子还在的话,会不会原谅他所有的冒失和疯狂?
浮龟亭上下轻晃,王八灯从亭外漂过,江粼月沉思不语。
林雪崚的腰仍被他圈着,只能侧躺在他身边,躺着躺着,眼皮沉涩。
她在太白宫百事操劳,身心俱疲,今日伏阙上书,跪得腰酸腿麻。
亭如摇篮,浪声微微,这样轻轻晃着,仿佛回到了凝池边的紫藤吊床上,仿佛她还是旧日的白阁主人。
彼时的一切忧郁,现在看,不过是芝麻大的烦扰。
他的胳膊实在舒服,象个温暖厚实的枕头,她再也抵挡不住疲困,在他臂弯里睡着了。
江粼月皱眉,明明是她有求于人,怎么还是他给她当枕头?
她的男子发冠硌得胳膊痛,他伸手将之摘去,她的乌发垂散而下。
他捋着她的发丝,暗自诽笑,这女人,以为天天打扮成男人,就能镇住男人,只显得心虚罢了,何况珠玉在前,‘霄黯千颜’的风范,她哪学得出万一。
嘲讪归嘲讪,他一遍遍细扫她的容貌,似乎怎么也看不完全。
美丽的女人到处都有,偏就这个,不知什么缘故,让他挠心挠肺,割舍不开。
她若做他的妻子,他会天天这样疼着她入睡,可这傻女人先应后拒,总也不是真心情愿。
林雪崚憨憨实实的睡了一阵,睁开眼,正对上他痴深又恼恨的目光。
他带着愠意,低头在她眉心一吻,嘴唇掠过她的鼻梁,脸颊,直到与她双唇相触。
她清甜清甜的,带着浅浅的栀子花香,容色平静,没有意外和抗拒,却也没有渴望和喜欢。
江粼月凝视她的双目,涩然一笑,把她从怀中放开,撑手坐起,从身后拿出一只竹筐,搁在她面前。
他发现雷钧盯梢,知道她会来,早有预备。
林雪崚低头一看,筐中有绣绷剪刀,各色针线,还有她给他缝的浅蓝长衫。
袖子上补了西湖月夜之后,又被柯文熙的抹濂枪挑了一条很长的口子。
摇摇乱世,风云难测,她所求之事,不知意味着多少艰险,补上这条口子,就是他的条件?
她抬眼望着他,声音一哽,“你现在穿着金丝提花袍,居然还留着这件旧布衫。”
破口很长,要再合上西湖月夜的意境,可十分之难了。
她套袖上绷,对着那口子思索片刻,飞针走线的修补起来。
一阵风过,吹得浮龟亭边漂边转,亭外风景飞旋,水面倒影流闪。
她以手护绷,长发飘拂,等到风住亭稳,便认真继续。
江粼月看着她秀眉微蹙的专注神态,直到现在仍有错觉,西子之约并未远去,只是老天嫌他作恶太多,要刁难他一生,折磨得他体无完肤,方肯遂他的愿。
林雪崚灵指纤飞,补好之后打结断线,拆绷展袖,略带忐忑的呈到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