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江如练,西湖如镜,五云山绵延在江湖之间,南北两麓的充沛水气在山腰汇聚,环成缭绕不绝的云絮,阳光一照,五彩斑斓。
六合庄位于五云山下,是七江会浙水舵所在地,因在下游有顺流之便,亦兼总舵之能。
从盐仓镇到六合庄半天路程,林雪崚和江粼月在约定之日的午后到达六合庄,浙水舵主鲁子贤已在门口等候多时。
林雪崚上前相见,“鲁叔叔,给你这里增烦添乱,实在抱歉。”
鲁子贤早已眯眼将两人打量个透,心中疑问虽多,面上依旧和蔼如常,“林丫头,里面人多,什么脾性的都有,说话行事慎重些。”林雪崚点头。
江粼月笑道:“鲁舵主,你这庄子依山傍水,真是不错。”
“江粼月,我听说你负伤在身,想必好得差不多了?”
“呵呵,多谢鲁舵主挂怀。”
林雪崚斜瞥一眼,不知是鲁子贤风度太好,还是江粼月视死如归。
两人跟在鲁子贤身后进了庄院,庄内十分朴素,卵石铺地,阶上生苔,廊柱上挂着作为装饰的铁锚帆网,绕过刻有七江水域图的影壁,穿过供奉江渎广源公神像的祠堂,来到宽阔的正院。
两棵参天银杏一左一右,立在正堂之前,树干径粗四尺有余,少说也有几百年龄。
堂内挤不下今天到场的人,所有席位在院中环形摆开,各色人物或站或坐,黑压压一片。
七江会湘水舵主上官彤年纪最长,位居两棵银杏树之间的正席,鲁子贤的座位在正席右侧,右手再外的是沅水舵主卓歆和赣水舵主葛十三。
汉水舵霍青鹏,刘氏兄弟,涪水舵黄震,渝水舵罗隽,依次在左侧排开,各舵的副手和随行人等分据席后之位。
林雪崚双手抱拳,一一见礼,其中葛十三和罗隽,连她也是第一次会面。
铁算盘刘卜道:“林姑娘果然言而有信。这小子的伤都好了?”
江粼月笑容可掬,“托你吉言,虽没好透,用来领教各位的厉害是够了,刘老二,你仔细看看,我今天运相如何?”
刘卜凝眼一瞧,“唉呀,短命非业,逆境难脱,是大败大空之相,比上回犹恶百倍,不过你眉间光气涌动,似有贵星庇护,这贵星是令你云开日出,还是伴你一道光尽殒落,可就难说得很了。”
话语未尽,被一阵爽利的笑声打断,“刘老二,死青龙是咱们的熟客,又不是生人,有话直说,不必拐弯抹角!”
发话者胡子拉碴,嗓音洪亮,正是歌喉十里的汉水舵主霍青鹏。
青龙、青鹏交手次数最多,江粼月点点头,“青鸟儿,还是你的脾性对我胃口,我今天既然来了,就没想拐弯抹角,只想图个痛快!”
他目光满场一扫,“那日我已亲口承认,刘铄是我杀的,现在我这颗脑袋就在脖子上搁着,诸位是一齐动手,来个满场花呢,还是排成蜈蚣脚,一个个儿上?”
刘蓟摇扇站起,正要开口,上官彤做个手势,令他坐回原位。
上官彤德高望重,在座的人静默待示,他侧手一伸,指了指葛十三下首的空席,“林姑娘还未入座,咱们暂且不忙,别失了礼数。”
林雪崚看了一眼那给自己预留的空位,一旦入座,留江粼月一人在场中,便是摆清关系,七江会不希望自己夹缝难为,所以用这客气的途径,让她置身事外。
江粼月向她一使眼色,叫她入座,林雪崚皱眉站立,凝身未动。
鲁子贤低声提醒一句,谁知林雪崚不退反进,径直走到上官彤席前,裙裾一拂,跪落于地,“上官伯伯,请听我一言。”
上官彤吃了一惊,“林姑娘,不必如此,有话直说就是。”
江粼月长眉紧皱,“崚丫头,何必低三下四,多此一举!”
林雪崚并未起身,“诸位舵主,江粼月杀刘舵主时年方十六,少年无知,全按教令行事,此事因果复杂,以命偿命虽然天经地义,但除了在这庄中多洒一滩鲜血,多埋一具尸首,又有何益?”
“如今他已经离开神鹰教,昨日盐仓镇巨潮,他入水两次,救了一对姐弟的性命,倘若诸位能网开一面,他这一身本领,谁说不能造福益世?佛家云‘断一切恶,修一切善,转恶为善,转迷为悟,转凡成圣,转怨亲为法侣,转业海为莲池。’难道不比多索一命强上百倍?”
她真诚恳切,令人动容。
葛十三缓缓开口:“昨日我也在盐仓镇观潮,林姑娘说的是真的,我当时并不知道救人的是江粼月,只觉那人水性如神,世间少有,单就此事而论的话,昨日江粼月之举,我葛某自愧弗如,钦佩得很!”
葛十三高大驼背,声沉语慢,是个老实巴交的苦脸汉子,语气也毫无偏袒对手之意,只是简简单单陈述事实。
林雪崚听他直言,心中感激。
霍青鹏拍腿大笑,“葛老叔,你不知道这条青龙的脾性,他偶尔为善,只是为了博取佳人欢心。江粼月,若不是林姑娘出言要求,你才不会行侠仗义,做出跳江救人这等令匪伴笑掉大牙的迂腐之举,我没猜错吧?”
江粼月耸眉致意,青鸟儿果然是知己啊。
林雪崚侧脸瞥到他的神情,真想一块石头砸烂他的脸,这不知好歹的恶匪!
刘蓟沉声道:“江粼月为匪多年,罪行没有千件,也有百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三弟之死,他虽然不是主使,但毕竟满手沾血,我们与神鹰教终有一天要清算总账,现在就先剪除了这罪大恶极的爪牙羽翼,省得青龙逃窜归海,后患无穷!”
他手拿判官笔,向林雪崚一指,“林姑娘,你上回挺身而出,替这小子作保,我们已给足面子,让他苟延残喘,拖延了一个月的性命,你今日再度袒护,可就叫得寸进尺了。衢园造福积德,有目共睹,可不论什么凶手人渣都要庇护的话,那就成了藏污纳垢!难道你真被这小子的俊颜巧语迷住心窍,要助纣为虐?”
他怒气冲冲,沅水舵主卓歆忍不住插话:“刘老大,林丫头怎么会是是非不分、糊里糊涂的徇私之人?她若相信江粼月有造福益世之能,必有她的道理,你胡乱揣测,不免小家子气,倘若他二人真是情投意合,我倒相信林丫头有这个本事,能让江粼月弃恶从善。”
她转向众人,“就算昨天江粼月为博欢心又如何?那毕竟是两条活生生的人命!能为心仪之人甘冒风险,搭救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在座的有几个能做到?我不相信如此痴情的人会是十恶不赦,刘老三的仇固然要报,可怎么个报法,是否只有赶尽杀绝一条路,还得好好合计合计。”
江粼月转脸看去,卓歆是个红脸粗腰的结实妇人,再普通不过,她这一番话却掷地有声。
江粼月拱手行礼,“卓舵主,我没有你说的那般高义,不过这番话,江某感激无尽。”
刘卜见大哥被顶了回来,忿忿不平,“卓嫂子,你们女人就是心软,总被那些‘痴情之举’左右,一到要紧的时候就舍本逐末,方寸大乱,所以女人难成大事,皆缘于此。谁知这小子是不是逢场作戏,刻意为之,好赚两钵热泪,洗洗他的脏手,利用妇人之仁挡箭护身,混淆是非?咱们又怎能中他这狼披羊皮的诡计?”
“退一万步,就算江粼月不是做戏,他今日杀一个人,明日救一个人,就是无责无疚、心安理得的清白之身了?倘若善恶都能这样随便抵消,世上还有什么黑白对错?对地下的无辜死者又有什么公平可言?”
上官彤微叹口气,“黄舵主,罗舵主,你们二位之见呢?”
黄震沉吟道:“溧阳三铁兄弟情深,当年刘舵主遇难,我等前往吊唁,立誓严惩凶手,谁知岁月无情,一耽搁就是这么多年,咱们渐渐老啦,后辈们对此事没有切肤之痛,甚为淡漠,刘舵主无妻无后,若咱们不握紧时机,替他伸张正义,恐怕刘老三的冤魂将永不得安息。”
“衢园口碑在外,令人尊敬,林姑娘的话,也的确应该慎重斟酌。我担心的是,江粼月一身劣性,与神鹰教藕断丝连,总是隐患,林姑娘,你保得了他一时,怎能保得了他一世?他若日后再度为恶,你担得了几分责?承得了几分罪?又置衢园清誉于何地?咱们今日便是不取江粼月的性命,也该令他永无作恶之能,或废了武功,或终身监禁,才是确保两安的稳妥之策。”
江粼月听不得长篇大论,打了个哈欠。
上官彤点了点头,转向罗隽。罗隽圆脸大眼,是七人中最年轻的一个,因此只是恭恭敬敬,说谨遵众人决议。
上官彤最后问道:“鲁舵主,你说怎么处置才好?”
浙水舵与衢园交往密切,鲁子贤见林雪崚一双清湛的眼睛直直的望着自己,暗想神鹰教沉寂多年,最近忽然嚣张起来,江粼月虽然离教出走,可教中人脉深厚,真要杀了江粼月,很难预料会惹出什么事,而想连根铲除神鹰教,又火候稍欠。
他思索片刻,缓缓道:“刘老三的仇,不应该再拖延了,江粼月恶行累累,可依林姑娘之言,他总算天良未泯,咱们便给他一线生机,也算仁至义尽。”
微微停顿,眯着的眼稍稍一睁,“过江龟,诸位以为如何?”
林雪崚脸上一白,江粼月不动声色,满场议论如同开锅的沸水。
七江会若是觉得一个仇敌还有令人敬重之处,就会用“过江龟”的惯例,让此人作最后一次求生之战。
“江”是钱塘江,“龟”是一只羊皮筏子,求生者乘筏过江之际,上游有七江会的船队顺水来攻,下游有浮桥横拦,乘筏者不得离筏下水,若能挡住轮番进攻,在皮筏触及浮桥之前撑筏到达彼岸,渡江成功,这人与七江会的过节就一笔勾销,倘若渡江不成,就会被关进铁笼,沉到江底。
“过江龟”阵势庞大,从不轻易使用,过去几十年的过江龟无一幸存,场中众人大多都是性情朴实的跑船汉子,一听这简单过瘾的办法,纷纷赞同。
林雪崚仍未起身,“诸位舵主,我还有两个请求。其一,江粼月已缴了青龙剑,没有衬手的兵刃,鲁叔叔,请贵庄借一把剑给他。”
她这一路都在替江粼月寻找兵刃,可平常的铁器铺子哪有合心合意的宝剑?她的游仙剑又太过轻薄,完全不合他的路数,以鲁子贤的气量,一把剑不会吝啬,鲁子贤点点头。
“其二,江粼月救过我和师兄的性命,他的肩伤还没好透,恳请诸位让我替他撑筏,我只防不攻,绝不逾矩。”
刘蓟一摇扇子,“林姑娘,你愿意为江粼月当肉盾,我们可不会因此手软,若有什么伤碰,休怪刀剑无情!”
林雪崚点头,“诸位不必顾忌,只管放开手脚。”
她道谢起身,退至江粼月身边,也不看他,静等鲁子贤送出兵刃。
江粼月脸上阴晴不定,过了一阵儿,终于忍不住,低声埋怨:“昨天让你别插手,都当耳旁风,女人果然无信!”
“我昨天答应了吗?你遛我在塔上转圈儿,自个儿糊涂记错了。”
江粼月摇头苦笑,“整天骂我是乌龟王八,这下儿真的要当过江龟了,哼,咱们有那乌龟王八灯一半好运,我就阿弥陀佛了。”
乌龟王八灯漂出两丈就沉了底,林雪崚叹了口气,“我这回保证不把船底弄破。”
“你替我撑筏,不把船底弄破,就是你的本事?”
“说实话,我从来没撑过羊皮筏子。”
江粼月声音陡然一高,“没撑过,你还跳出来?”
林雪崚忿忿扬脸,“恶匪,除了我,天下难道找得出第二个愿意帮你撑筏的人?”
两人越吵声音越大,满场可闻,观者摇头不解,只有霍青鹏跷着脚,乐呵呵的看戏。
鲁子贤捧出的剑有十来把,江粼月从中挑了一把宽长暗青、似有粼粼水纹的剑,剑身上刻着“绿渊”二字。
“就是它了。鲁舵主,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