莛飞跳下马,“货郎倌儿,有什么新巧东西,让我挑两样,带给我妹子。”
王珩将货担子上的木头箱子打开,抽出小格小屉,“要花有花,要粉有粉,公子自选合眼的。”
莛飞一边翻看一边问:“我爹爹还没消息么?”
王珩摇头,“神鹰教玩了花样,过了黟县之后,都是假线,找来找去,你爹爹依然石沉大海,杳无踪迹。我按照你交待的话,与各方的人打了招呼,你几时想动身,到前头颜家镇裁缝铺子去,那边有人接应。”
莛飞点头道谢,两文钱换了朵珠花。
王珩挑起货郎担,摇鼓远去,边行边唱:“花儿娇,钗儿巧,针线木梳红绳绕,腰坠儿鞋样儿全不少,香袋脂粉小剪刀,莫道双肩难负重,乾坤尽在一担挑。”
莛飞将珠花交给叶桻,“叶哥,这个带给小荟。”
叶桻听出他远行之意,皱眉不解,“小飞,你有什么安排,怎么园中没人知道?”
莛飞犹豫片刻,“叶哥,不瞒你,爹爹几个月没消息,这件事兴许和一个朋友有关,我得去问问他。这朋友嘱咐过我,不要向别人透露他的所在,所以我不能多讲。王帮主安排好了,无论我要去哪儿,都会十分隐蔽,路上每段都会有不同的人帮着护着,你别担心。”
叶桻摇头,“不行,夫人那边怎么交待?这么要紧的事,你不能私拿主意,回去商量再说!”
莛飞静默一瞬,“叶哥,我不知爹爹有什么苦衷,这件事他并不想让娘知道,我亦向他承诺过。一回园子动静大了,反倒引人注目,这样悄悄离开最好。”
“小飞,我知道你守诺,但你也看见了,你爹爹那样孤身出走,大家不知多揪心,到底怎么回事,连我也不能告诉吗?”
“叶哥,我正是不愿让大伙再揪心,才想一探究竟。我主意已定,你别再劝了,方叔叔还在寿州等着,你快去吧!”
叶桻见他神情沉毅,恍惚间,仿佛站在自己跟前的是园主本人。
莛飞跳上马直奔颜家镇。叶桻看着他的背影,呆立半晌,叹口气,将那朵珠花揣进怀中。
长兴七年腊月,一支商队从东都出发,经西京,出岷州,穿越河曲积石山,于次年正月到达昆仑东脉柏海之北的白兰山脚。
昆仑以南是羌逻国境,到了白兰山一带,因临近大盛疆土,边镇商贸频繁,有大小十几个部族混居。
商队在白兰山下的甘祁镇散开,各按去向另外结队。
易莛飞混在商队里一路至此,沿途得太行、洛水、渭水、岷山等各帮派轮流护送,到达白兰山脚后,队伍一散,他便隐身于一家酥油茶铺,与岷山掌门梁宏城话别。
甘祁镇的古街上穿行着言语服饰各异的宝髻人、党项人、多弥人、羌逻人、吐玉人,还有的根本是莛飞不认识的部族,各族信仰不同宗教,自建佛寺,一条街上建筑迥异,彩色经幡成串飘摇,相邻不扰。
来这儿的汉人多半是为了求购优健的青海骢马,传言“青海周回千余里,海内有小山,每岁冬冰合后,以良牡马置此山,至来春收之,马皆有孕,所生得驹,号曰龙种,必多骏异。”广成帝喜之,一匹青海骢能在西京要出二十两黄金的价钱。
莛飞饮了一口酥油茶,皱起眉头,却不抗拒,又饮了两口,开始觉出其中的香醇来。
铺前的屋檐上挂着巨大的蟠羊角,角上悬铃,风过时发出恒远古朴的撞击声。
梁宏城仰看天色,“小飞,三五日内必有暴雪,你可得多小心。”
“梁掌门,你放心,你让王帮主给叶哥传个话,只说人安无事就好。”
梁宏城定睛看着他,“来这儿到底要做什么?下面又要奔哪儿去?真的不用我相陪?”
“不用,我自有打算,麻烦你这么多天,好生愧疚,改日我一定亲往岷山行谢。”
梁宏城摇头一笑,“你和你爹一样,总是让人搞不懂,还倔得要命,偏偏遍天下都有人愿意为你们这对书呆子卖命。”
莛飞作东,又要了清蒸牛蹄筋和手抓羊肉,快吃完时抬起头,见窗外有一个身材矮短的汉人牵着一匹骆驼徐徐经过,骆驼上骑着一个身裹长巾的蒙面女子,那女人垂着一双眼睛,睫毛浓黑卷翘,眼角有金花为饰,她腰上系着根铁链子,链子另一头握在那汉人手中。
梁宏城鼻中一哧,“贞婴门还没死绝,劫掳贩人的生意做到西境来了,那女人是南边金越国的,小飞,咱们就此别过,我去替林老闲扫扫这个尾。今天你作东,我欠你一顿,下次你来岷山,我请你吃九斗碗和辣面油糕!”
九斗碗是川蜀大宴,莛飞两眼放光,“真的?”
梁宏城笑着一拍桌子,“一言为定!”压压毡帽,裹紧风氅,大步出门。
莛飞吃得饱胀,向铺中人小心问清了望莲崖所在,也出了门。
进入高原之后,莛飞身上胡乱穿着方便保暖的衣裳,贴身是吐玉族男子的小袖袄,下套厚羊皮靴,外罩羌逻族的毡袍和连帽皮坎肩,帽上一层挡风罗幂,可阻飞沙扑脸。
一出门,才发觉刺骨的寒风中已经裹了细碎的雪粒,横亘前方的雪山将甘祁镇衬得象片又小又薄的叶子。
莛飞将罗幂拉下,耳下脖周都塞得紧紧满满,驰马出镇,向北疾行。
白兰山东西一千五百里,是大盐泽与羌塘高原的分界岭,起伏的雪峰高达一两千丈,象从天上层层倒悬下来的白兰花,花瓣铺展延伸,形成隆起错列的山脊。
山上一群群的蟠羊预知雪暴来临,纷纷向低处迁移,以便抢占还有驼绒藜和合头草的冻土坡地,只有莛飞策马逆势,穿过羊群,顶风而上。
山腰以下的路并不是很陡,可风大行进缓慢,显得格外漫长,天黑之际,莛飞找了个背风凹处,没有取火之物,只得与马挤在一起凑合了一夜,冻得里外僵麻。
次日长了教训,边走边找有没有可以充作柴草的东西,山腰以上受山顶积雪的影响,比干燥多沙的山脚要湿润一些,生长着一丛丛耐寒的针茅草和小嵩草,夜间用这些草点起火来,好歹不那么冷了。
莛飞怀念蹄筋和羊肉,梦里都在咂嘴伸手。
第三天,又翻了两座高岭,眼见头顶紫云滚卷,云下透着暴雪来临前的诡异粉光,路也越来越陡。
莛飞拍拍马脖子,“再不让你回去,可要害苦你了,速速下山。”
反复示意,那马明白了他的意思,犹豫几步,徐徐返回。
莛飞孤身跋涉,大风加雪,一步一歪,雪中夹着飞沙碎石,活像铺天而来的暗器。
他和父亲一样,都对习武毫无兴趣,此刻却着实羡慕起轻功出众的人来,换了叶哥林姐,这会儿已经在山顶了吧,不过回头看看,又觉得自己也很了不起,甘祁镇远得象掉在山谷里的一块马蹄铁,仿佛一捧雪就可以将之掩埋。
登到千丈雪线以上,莛飞终于明白了蓝罂那冷僻孤绝的性子从何而来,小蓝兄弟啊,天下可以采药的山千座万座,干嘛非要挑这座呢。
望莲崖位于千峋峰高处,千峋峰是白兰山东段次高峰,走势十分复杂,怪石、深缝、绝壁、暗峡层出不穷。
莛飞迷了路,风雪里辨认不清,绕了几转之后,连冷带饿,越发焦躁,脚下看似寻常的积雪突然一踩踏空,险些滑到一个雪窟窿里,好在结实的皮坎肩被石头挂住。
他手抓脚刨,拼命爬到稳处,连呼命大,惊出的冷汗被风一吹,只觉骨薄如纸,万箭穿身。
挣扎着站起身来,忽听猛兽喘息之声,抬头一看大叫不好,雪地里窜出一头巨大的白狼,裹着风暴直扑过来。
莛飞猝不及防,如遭千斤铁锤,一下子被撞出两丈开外,头下脚上的仰跌在地,胸口被白狼利爪刨踏,尖锐刺痛,眼前晃着血红狼眼和森然白牙,腥热急促的鼻息扑在脸上,利齿拼命撕扯他脖间的罗幂。
莛飞奋力反抗,却怎么也推挣不开,眼看喉咙就要被咬穿。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冷峻的声音大喊一声:“铁牙!住口!”
凌厉的猛兽突然停止了动作,莛飞身上一轻,蜷身滚向一边,捂着喉咙一阵剧烈的咳嗽,冷风雪片灌进扯破的胸口,三魂七魄都丢了。
有人轻奔过来,急切的蹲下探视,莛飞透过脸上破碎的罗幂迷迷糊糊望去,只见扑面而来的风雪中蹲着一个身穿兽衣,头戴皮帽的年轻姑娘,她长辫及腰,背着高过头顶的箩筐,肩负镰刀绳索,腰间挂满钉钩锤凿,一双漆黑素净的眼睛正明晃晃的望着自己。
莛飞盯着那眼睛看了一会儿,魂魄慢慢回到体内,惊恐渐散,惊喜象藤蔓一般滋长出来,“小蓝!……你……你原来……”
话音未落,白狼天神似的从蓝罂身后探出,莛飞吓得一缩,却见蓝罂抚着白狼的脖子,在它耳边轻语:“铁牙,这是客人,不许伤他吓他!”
白狼喉中低嗥,很不情愿。
莛飞声音犹自带颤,“小蓝,你竟然有这么厉害的保镖!”
“它不是保镖,它和我一样,都是帮贝爷爷采药的伙计。”
“贝爷爷?”
“贝爷爷在北坡脚下的香德镇开药铺。”
莛飞纳闷,“小蓝,这山上都是雪,你有什么药可采?”
“季季不同,这些天只采冬猴菌和千峋红莲。”
莛飞心有余悸,“呵呵,这伙计可得好好管管,不采药,却来踩人喉咙。”
蓝罂朝莛飞的脖子细看两眼,亏他衣裳厚,口子还不算太深。
“铁牙伤了你,真是对不住!我家中有药,待会儿拿给你,你这衣裳……我赔不起,补好了还给你行不行?”
莛飞低头看看,“咳,在意这些干什么?小蓝,我有要紧的事情问你,来得冒昧,你别觉得唐突才好。”
蓝罂一点也不惊讶,好象早就知道他会来,点点头,拉他站起,“你跟我来。”
于是铁牙在前领路,蓝罂背筐负重走在中间,莛飞揉着屁股在后随行。
莛飞看着她的背影,仍有恍惚之感,当初只觉得她矜持,怎么没想到她是女孩子呢?
蓝罂看上去比半年前结实了些,夔门避雨时她孤身远行,辛苦憔悴,因为久居高原雪山,不惯与各行各色的人相处,面对陌生世事,只觉艰难寂寞。
如今回了白兰山,这里的地势气候在旁人眼中不可思议,却与她脾性契合,言行举止多了自如,少了生涩,虽然仍是淡漠不惊,但眼里流露的那一丝见到友人的欣喜之情,却如冰下春流,散着微妙而珍稀的暖意。
莛飞远思近想,一分神的功夫,落后不少。
蓝罂身背无数重物,脚步却甚是轻捷,时不时停下等他。
莛飞想起她在百步梯上躲避麻六的步法,好奇道:“小蓝,你脚步灵妙,是什么功夫?”
“我哪会功夫?只不过经常攀山采药罢了。”
两人来到一处断峡前,对面就是位于千峋峰肩的望莲崖,莛飞探眼一瞧,不禁膝盖发软。
峡宽三十余丈,中间只连着两根粗索,一根此高彼低,一根彼高此低,云漫雪舞,看不清峡有多深。
蓝罂从背篓里摸出一只中间有槽的木头轮子,轮上挂着几个绳套,回头道:“你等着,我带铁牙先过去。”
她将一只绳套勒在自己肩下,另一只套在铁牙肋下,把木轮往粗索上一嵌,轻脚一蹬,一人一狼沿着粗索向对岸飞滑而去,瞬间成了两个小点。
莛飞目瞪口呆,她每日都是这样进出的?蓝罂一人滑回来时,莛飞还在发愣,腋下忽然一紧,自己也被如法套上绳索。
莛飞惴惴摆手,“这个,我这些天虽瘦了些,仍有一百余斤……”还没说完,蓝罂已在他肩上一推。
木轮沿索滚动,两人一个猛子扎进风雪,莛飞发出一声连甘祁镇都能听见的喊叫。
他腋下吃力,全身悬空,耳边呼呼,睁不开眼,直到嘴里灌满了雪,叫声方止。
身旁的蓝罂对他安慰一笑,莛飞用力揉了揉眼睛,疾风飞雪如浪似瀑,头顶木轮沙沙作响,倾斜的粗索在峡上挂成一道巨大的弧线,两人悬轮飞滑,钻雾穿云,似生双翼。
他渐渐忘了恐惧,小腿肚不再发抖,胸中酣畅横生,当一只鸟原来如此惊险过瘾!
等滑到对面,两脚落在实处,莛飞吐了口中雪渣,放声大笑,笑过之后把木轮仔细验看一番,“小蓝,这轮子简单巧妙,如果再改进几处,可以更加安稳流畅……”这般那般,提了若干方案,蓝罂继续前行,也不理会。
向上攀至望莲崖顶,才发现顶上是一块石坪,石坪背依千峋峰巅,面临千丈绝壁,俯瞰只见天地浴雪,峡岭苍茫,云如野马,奔腾不息,真是高险孤绝。
石坪背风的凹地上搭着一间石屋,蓝罂领着莛飞推门进去,里边似乎比从外边看起来要宽敞,分为左右两室,中间用帘子相隔,外室有桌凳灶台,堆着杂物器具,筐匾药柜。
莛飞帮蓝罂卸了重物,她的背篓里全是木柴,墙角也堆着厚厚的柴垛,原来白兰山只有少数几处山谷里长有雪岭云杉,蓝罂在雪暴来临之前已经连续几日长途跋涉,砍柴背回,以便大雪封山时有足够的木柴取暖。
她一指帘子,对莛飞道:“你进去吧,你要找的人就在里面,手脚轻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