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动静,不知招了多少耳目,林雪崚不想再留在义兴城中,出城门奔西南,路过田间时,顺道从村民家买了肥鸡鲜菜、佐料米面,江粼月问了几次,她都不说去什么地方。
黄昏时分,平路变成山路,两人走进一片望不到边的竹海,每棵竹子都有碗口粗细,日光斜射进林,金丝缕缕,映得竹影修长,人影修长。
林雪崚知道江粼月登山时脊背会痛,将他左手拎的东西全都接到自己手中,仍不多话。
两人沿着一条蜿蜒的小溪登至山腰,满眼碧色中现出一座背坡邻潭的幽静堂院,山门倾斜,顶部已毁,但“溶翠庵”三个字依然清晰可辨。
江粼月皱眉,“你嫌我杀人越货,要我忏悔修行,也该找个和尚庙,到尼姑庵来又算什么?”
林雪崚才不管他是否满意,“你不是说要换个僻静地方?”
她眼中映着潦落的景象,轻叹口气,“这里没有坍塌之前,香火颇旺,我爹认得住持菡清师太,领我来喝过茶拜过菩萨。”
“后来怎么塌了?”
“我也不知道,义兴周边溶洞极多,很多山内中空,这庵堂老早就有地斜地裂,两年前,东配殿整个沉陷,庵堂就只能挪址迁山了。”
进了山门,东配殿已经完全坍塌,只剩残垣断壁,正殿也倒了一半,只有西配殿还算完好。
西院内供香客留宿的房舍共有三间,虽然早就没人,但院中的几棵梨树朝气依旧,枝头花苞初绽,花下一张石桌,四张石凳,连笤帚都在。
林雪崚搁下东西,拎着桶到外边的清潭打了水,将灶房打扫一番,烧饭炖鸡,又清理出一间客房,忙完天已昏黑。
在客房掌了灯,端菜上桌,不等江粼月用左手挣扎使筷,她已端碗夹菜,喂至他嘴边。
江粼月见她异常平静温和,自己一口一口吃得全无滋味,默默吃完第三碗,哀叹一声:“你这么体贴,倒象在喂死囚吃上路饭,不如再烧些热水,让死囚泡个上路汤。”
林雪崚从沉思中醒过神,“泡汤?恶匪,我给你当换药疗伤的大夫,招财进宝的斗鸡,挡刀挡剑的保镖,做饭做菜的厨子,喂食侍浴的婢女,你这死囚还有什么花样,一并说来听听?”
江粼月嘿嘿一笑,“你不知道吗,侍浴婢女通常还侍寝……”
林雪崚砰的将碗放在桌上,气哼哼的出门烧水去了。
想不到江粼月比预料的还难伺候,她满头大汗的刷洗木桶,加满热水,他却嫌没有皂荚澡豆,没有上好的潘沐用来洗头,葛巾太粗,内衣破旧,“还缺香草一把,笾豆一碟,小酒一壶……”
林雪崚摔门而去,匆匆扒了两口饭,一边刷洗碗筷,一边恨恨捶自己的脑袋,怎么就偷了他的东西,捅了他一剑呢?真是得不偿失啊!
江粼月支着右肩,泡进热水,纵有诸多不满,仍是发出一声舒适的长叹。
沐浴完毕,筋骨懒散,林雪崚为他涂了新药,重新包裹了剑伤,然后将灯移近,找到他背上的针孔,挽起袖子,“青龙大人,我可要动手取针了。”
右掌展开,按在他背心处,从手指中冲穴向手臂内关、曲泽、天泉穴顺气,掌心凝固,产生一股平稳的吸力,封椎针在他骨内微微一震,小刺倒刮,一股乱电般的剧痛沿着他的脊椎放射全身。
林雪崚本想一鼓作气狠力吸出,没想到这针钉得如此结实,江粼月疼得手脚麻木,浑身发抖。
钻骨取髓只是在脊骨里短暂一戳,而他时时受这煎熬,若被针上倒刺勾伤,只怕会半身不遂。
她实在不忍,只得停手,伸袖子揩了揩他脸上的冷汗,“这法子不行。”
江粼月颓然一笑,“我现在废物一个,你那白阁有什么洒水扫地的闲差,也好赏我口饭吃。”
“我那小庙可供不起你这海龙王。你们教中被朱雀君封了椎的人,后来都是怎么把针取出来的?”
“取出来?那些人要么作了她的鹰食,要么变成了北斗寨地牢里的白骨,燕姗姗给人封椎,就没想让人取出来。”
林雪崚冷笑:“我偏不信,只恨我没有秦老爷子的医术,不敢开骨取针。你再忍忍,我想想别的办法。”
她伸手帮他披上外衣,“我只知道寻常匪帮经常分青龙白虎、玄武朱雀之类的分堂分舵,你们除了这四寨之外,还有一个北斗寨?”
“不错,北斗寨高居鹰脊岭上,统领东西南北四寨,是神鹰教最险要的主寨,岭顶的神鹰堡是教首执掌教务之地,我这三十杖就是在北斗寨挨的。”
“你们教首是谁?”
“石危洪,人称‘一翼遮天’,我们都唤他老雕,不过他多年不理教务,正事全都交给北斗寨的赵漠。老雕没有子嗣,只认了燕姗姗一个干女儿,比亲生的还娇宠。”
“燕姗姗毒死阮雯,这次又劫持莛荟,嚣张如此,你还不肯说清楚吗?”
江粼月直视她沉肃的面容,“雪崚,阮雯之死,我并未涉及其中,只知道老雕突然要密会易园主,让燕姗姗传信约见,此事极其隐秘,墨羽令也只投给易筠舟一个人。”
“谁知易筠舟对墨羽令视而不见,燕姗姗一恼,便要使些个只有她才会想得出的手段,好教易筠舟知道厉害。正逢衢园要办喜事,而燕姗姗讨厌新娘子,她自己喜欢穿红衣,最恨别的女人身着红衣比她还美,所以阮雯厄运临头。”
“燕姗姗对神鹰教周围方圆数百里的毒花毒草了如指掌,琢磨出这次的花样之后,她遣巨鹰神荼传信回教,让玄武寨和神荼去取悬崖上的花汁,再让鹰把花汁送回江南。”
“那巨鹰飞行如电,花汁两天之内就到了她手中,阮雯正如她设计的那样,死于喜夜洞房,你师兄若沾了毒胭脂,也会死于非命,这一切,你上次就猜得八九不离十。”
林雪崚虽不意外,仍是悲恨不已,“燕姗姗是主使,但下毒的人并不是她。丁三哥说,投毒者手指脚趾末节都是奇怪的圆形,这人又是谁?”
江粼月微吸口气,“这个人是朱雀寨中最诡异的人物。神鹰教每个寨首都有七宿作为副手,可朱雀寨常年在外露面的使女只有六个,还有一个,连我都见得不多。”
“偶尔远远瞥到,发现这人形貌次次不同,但那阴郁警惕的样子,又肯定是同一个人。她面如僵尸,静止时象一块石头,行动起来无声无息,看似绝壁无路的地方,她转眼就消失如鬼魅,投令和投毒应该都是此女所为。”
久伏朱阁之外而神鬼不觉,林雪崚每每想起,心中便是一阵悚然,窗外竹声瑟瑟,仿佛又有人暗中窥探。
她定了定神,“这个怪异女人后来是不是向园主传了第二道令?”
江粼月摇头,“燕姗姗见你和叶桻没头没脑的离开,而易筠舟仍无赴约之意,是曾打算再传一令,可后来易筠舟突然独自出园,燕姗姗也就没再动手。她自己悄悄尾随易筠舟,同时传信回教,让各寨留心你和叶桻的动向,结果玄武君跟踪你俩时被发觉,才有你师兄中毒的事。”
飞链蛇毒,林雪崚犹自后怕,“玄武君之毒,不在燕姗姗之下。”
江粼月一撇嘴,“玄武君田阙可是个精明务实之人,他就那么几种毒,舍不得滥用,不象燕姗姗手段花哨。”
但随便一种,便叫人下十八重地狱。
林雪崚眼睫一垂,“小月,我闯青龙寨,你却帮我救我,我现在回想,仍觉得意外。”
青龙诸宿在船上一口一个“小月”,林雪崚听得多了,也顺口这样叫。
近来这个低卑之称让江粼月满腹恼火,无处撒气,此刻被她轻轻一唤,居然觉得顺耳。
“后来园主和老雕会面了吗?”
“他二人在九华山相见,然后老雕突然把燕姗姗赶了回来,教中人一律撤回鹰涧峡,谁也不得追寻过问,老雕和园主就此去向不明。”
“年初燕姗姗生辰,老雕还未归来。他长久在外的时候多了,这次和一个不会武功的老书呆子在一起,能怎么样呢,燕姗姗却认定大有变故,因为老雕答应过她,要在她生辰那天看她的一对巨鹰起舞,老雕虽然脾气暴烈,却向来言出必行。”
“于是燕姗姗不顾老雕留下的命令,到处撒人搜寻,依旧没有找到老雕和园主的踪迹。前些日子北斗君赵漠亲自出马,他和燕姗姗之间纵鹰传信,似乎有了线索,可除了他二人,谁都不知细情。”
“每年春天,燕姗姗都要出船离峡,到外面贩售采办,这次来太湖,乍看没什么不寻常,青龙寨也照例替她掌船,但我看她心里早就在打衢园易家人的主意。”
“易家姑娘突然离开衢园,自己撞到太湖边上来,却是始料未及。燕姗姗灵机一动,朱雀寨轻而易举的引那丫头上了钩。燕姗姗绑架易莛荟,是要挟也好,复仇也罢,有此一举,老雕那边必有不测。”
林雪崚皱眉,“老雕和园主风马牛不相及,会有什么纠葛?”
江粼月伸脚跷到对面的条凳上,“我猜和生死不明的教首夫人有关,因为他们约在九华山相见,九华山曾是夫人旧居之地。”
林雪崚暗想园主年轻时曾在九华山修身养病,这其中的关联似乎露出端倪,“教首夫人怎么会生死不明?”
江粼月道:“那是我入教前的事。这位夫人是老雕的半生之痛,教中人不敢提及,只有赵漠、燕姗姗这些老雕的心腹知道得多些。教首身边有个叫谢荆的贴身仆人,一向老实寡语,他没什么朋友,我有时留他在青龙寨喝酒,听他讲过一些有关夫人的零碎。”
“他说二十年前,教首夫人在鹰喙峰顶弹琴,不幸被风吹落高崖,坠入峡中,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老雕苦苦寻找了几年,一无所获,伤心得自砍一臂。”
林雪崚面露疑惑,“吹落高崖?”
江粼月摇头,“那只是说起来方便的敷衍之词,到底出了什么事,谢荆即使知道,也不敢透露。”
“老雕视鹰涧河为埋葬夫人的水墓,不再允许外人涉足,花大力气锻造了六道绊龙索,用来封锁河面,鹰涧河南、北两端各三条,教外的船只不能通行,纵然如此,他心里一直都认定夫人还在世上。”
林雪崚记得武晖说过封河之事,“小月,我去青龙寨时,没看见河口有什么绊龙索。”
江粼月一阵感慨,“我们和汉水舵争斗多年,北端的三道绊龙索先后被汉水舵毁去,老雕忍无可忍,才下令杀了刘铄。南端的三道索沉在水底,用绞盘才能拉起,神鹰教没落已久,这三道索也多年不用了。”
林雪崚长叹:“原来你杀刘铄,是因此而起。”
江粼月面露无奈,“鹰涧河北入汉水,青龙寨中好多人以前是河盗水匪出身,汉水上跑船的多半吃过他们的苦头,青龙寨虽不做河上劫掠这种芝麻大的生意,这些麻烦却都跟到寨中,每回青龙寨出船,汉水舵不是堵截盯梢,就是偷舱暗凿,甚至报官清剿,无所不为。”
“寨中兄弟改成半夜出船之后,麻烦仍然不减,新仇旧怨,积少成多,刘铄死了之后,复仇之战更是一场接着一场,连我之前的青龙寨首都被他们的水下锚链绞去一条腿。”
“水路不太平,教中出货不畅,改走陆路,山川艰涩,营生大不如前,老雕无心整治,每况愈下,各寨人心沮丧,一盘散沙。”
“既然不屑劫掠,你们教中出货,出的是什么货?”
江粼月眯起眼睛,“穷追竭问,你不去大理寺审案真是屈才。”
“哼,你不说我也猜得到,能让汉水舵报官清剿,这些惹命的买卖,无外私盐私铁。”
每当边境军费巨大,国库空虚,朝廷便施行盐铁专卖,坐收山泽之利,而且专卖、征税二制并行。如此双向索纳,仍是未见充盈,于是朝廷一再抬价,暴利所趋,私禁越严,私贩越盛,实是朝纲混乱所致。
江粼月冷笑一声,“你以为汉水舵那些驾船的艄公就不贩私货?押送纲船的军将官爷就不贩私货?那些所谓的官货,又是怎么来的?”
林雪崚微微一怔。
江粼月道:“蜀地官家把交不起税赋的村民圈走,充作盐井矿井的役工,挖掘的时候要几十个役工用踏板提升千斤石锉,反复冲凿,砸断了脚的人只有一个铜板的抚恤赏钱,叫作‘脚夭红’,砸死了的,连脚夭红也用不着了。滚满血汗的盐铁之利被朝廷充作军饷,而边城的将领每年虚报兵员,银饷都用来买金越国最美丽的女人,夜夜糜乐。”
“朝廷的法令,不过是权贵手中的鞭子,穷人血汗所终,只是一场让人苦笑的讽刺,与其被官家榨役至死,还不如入山为匪,自谋生路。这锦绣世界蟑螂满地,什么正大光明,什么罪大恶极,怎能分得那么清楚?”
林雪崚欲言又止,江粼月见她闷闷不语,笑道:“其实这几年玄武寨的盐井和白虎寨的铁矿产出可怜,连鼎盛时的一成都不到,我们青龙寨跑腿的时候少了,日子清闲,盘剥盘剥后趾涧里的那点鱼钱,倒也不赖,如今遍地金银的,只有令人切齿的朱雀寨而已。”
林雪崚想起绛冕中的奢华摆设,有些好奇,“朱雀寨有什么财路?”
江粼月嘴角一勾,“锦绣世界,当然要生锦绣之财,可不能小看那些五颜六色的鸟雀,京城的宫妃贵妇爱用夺目的鸟羽做扇子头饰、羽衣羽裘,彼此争妍斗艳,所以新奇别致的羽毛能卖出令人咋舌的价钱。”
“靖妃娘娘的百鸟裙,正视一色,旁视一色,日中一色,影中一色,百鸟之状皆可见,工费上亿。那龙武军的头盔旌旗、披氅仪仗也少不了气派华丽的羽毛,以显天子神威,而这鸟羽,还是燕姗姗最不当事的买卖。”
“她能在寨中饲养原本只有在南海崖洞里才见得到的金丝燕,结出最名贵的燕窝,她能用鸟粪滋育水藻,喂养挑剔的河蚌,产出品质佳绝的珍珠……还有什么本事,我都说不全。”
“这女人在教中呼风唤雨,半个神鹰教靠她养着,她没有生金变银的本事,腰杆哪有那么硬?七宿背地里抱怨如何受她折辱,真要替她掌船卖力的时候,哪次不是争着抢着,以便摊上一星半点好处?”
林雪崚纳闷,“燕姗姗的赤羽绿眉走鹰涧河出入汉江,汉水舵就没找过她的麻烦?”
江粼月大笑,“招惹过一两次,后来尝了苦头,就不敢再碰她了,所以说五湖帮七江会那些人,貌似英雄好汉,其实都是识相的孬种。燕姗姗花样百出,从不重复,这回对付震泽舵的手段已算轻的。”
易筠舟治水治旱,开渠修桥,和这些水上帮派来往密切,林雪崚对他们十分敬重,听江粼月如此贬损,委实刺耳,现在刘铄之仇还不知怎么化解,他倒轻狂无谓。
她看着他嚣张的脸,痛恨道:“燕姗姗歪门邪术,歹毒诡狠,你就甘心助纣为虐?我听师兄说,要不是你在谙梅居纠缠阻挠,朱雀寨才不会劫人得逞。”
江粼月笑罢长吁,“我吃神鹰教这碗饭,青龙寨小喽罗一个,若不按燕姗姗意愿行事,她便要砍四宿的脚,我有得选吗?”
“那我和师兄在船上与四宿对阵,你干嘛自己跳出来?”
“我看不惯你二人眉来眼去。”
林雪崚气结,伸手一推他肩头,“你自作自受!”
江粼月闷哼一声歪在桌边,林雪崚见推重了,扯了他伤口,连忙俯身查看,幸好没开裂。
“恶匪,这一剑你又不是完全没机会躲,当时为什么戳着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