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

  陶九九连续几天,都在公子这边车上服侍。

  不过是端茶送水打扇、梳头挽发布菜。这里头,扎头发是最难的。

  她让贾宝贝百度‘古代男子如何束发’,一句句念给她听了照着学,但没鬼用。

  脑子表示懂了,双手茫然。

  后来因为她实在束出来的发不像样子,这一道就省了。

  好在公子虽然成天披头散发。但他长得好,再加上宽袖大袍的飘逸,自然有清贵慵懒的风姿。陶九九觉得,即便是三界在的时候,上神们的风采估计也不过如此。

  世间竟然有长得这么得天独厚的人,简直元始娘娘炫技之作。

  张父每天服用千金子,人也精神了不少,气也足了,不像之前全身疼痛弯腰都难做得到。不过几天下来,难免也心思活络。

  第三天中午的时候,趁着车子停下来休息,便叫张母过去,拉她到一边问询。

  旁敲侧击,莫约是觉得这位公子是位良人,既然一直叫她服侍,不若就找个机会,跟着他算了:“这是难得的机会,若是寻常,我们这样的身份怎能到那般公子面前?你不是幼童了,该知道些轻重,多为未来想想。至于原家,我们想办法,把订钱退了就是。”

  陶九九人都是懵的,啥玩意儿?

  “我这几天做下人,已经做饱了,还打算让我做一世呢?”

  “那你去原家,做妾,也不是主人家呀。”妾室只是比下人多了一样服侍男主人的义务。平常不用服侍的时候,与其他妾室杂居在一起,也是要做事的。

  张母叹气:“且原家的小郎君我们没有见过,也不知道到底为人如何。至少这位公子和善我们是看见了。”她是担忧:“万一原氏不好,你受苦怎么办?”

  陶九九索性说:“我是要入道的。”早些打消张母这些有的没的想法,叫她好有个心理准备。

  张母愣了一下,她没有料到,女儿还想着这件事。一时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入道的弊病明明已经和女儿说了一万遍也不止,却是没用。

  只问陶九九:“不说你要是中途坠道,成了年老废人怎么办了,就说你要如何入道呢?你得有钱呀。都城的公学府不收束脩,那是因为都城富足,地方府衙有钱。可我们回了家,庞城是小地方,公学府一年几十银钱,吃穿住用还都得缴纳杂费,全年在学府中不得私自外出,三五年的这些钱你要从哪里来?”

  顿一顿又再老话重提:“就算你先攒钱再去。但女子不能经商,也没有人会请一个女人做小工。要赚钱,最后还不是只有卖身一条出路。可卖了身做了人家的仆奴,你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都不再是你说了算。谈什么入道呢?”

  张母身躯略有些佝偻,那是被生活压弯了的腰。这话题说来说去,都是个死结。

  她不懂,这么浅显的道理,女儿怎么就不明白呢。

  又有些自责:“不该送你去公学府的。害你成这样,心高气傲。”

  说着沉默了好久。

  母女两个站在离车不远处的山坡上,一个心不在焉却固执,望着远处天边飞着的鸟群。一个怔怔的,已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颤抖。

  过了一会儿张母又打起精神来:“阿九,你想想,你跟着那位公子的这两天,公子吃什么,你就吃什么。公子有遮风挡雨之处,你就不受风吹日晒,这比入不入道的,岂不是省心又轻省得多吗。你要真入道,一个不小心走岔了气便是爆体而亡,这还是好的,断胳膊少腿又死不掉那是多痛苦凄凉?一条刀尖上行走的苦路啊。现在明明有过得好些的机会,是享福的日子来了,你怎么就是……”

  “阿母。拉磨的驴总盯着眼前吊着的颗胡萝卜,所以只能呆在原地打转,一直到死。”陶九九正色打断了她的话:“可我来到这世上,不是只为了惦记这胡萝卜,享这种‘福’。”

  张母都急了:“你,你,那你要干什么呀?”

  陶九九没有再说,只换了个话头:“若我真做妾、做仆人,今日人家愿意对我好,我就有个好。明日人家不愿意待我好了,不知道落得如何下场也是有的。可如果我三五年后入了国宗,到了那个时候,每年就能领例银。哪怕我残疾了,气海尽毁,这钱也能领得到,毕竟国宗有宗祠,就是照料这些人的。总之,只要我拼个三五年,真的成了修士,这钱谁也拿不走,断不掉。这才是长久可靠的来源。阿母,你该是懂得算的。”

  “万一”张母气急,红着眼睛:“万一你这三五年,却不成了呢?如果你没过大考却伤了,如果出了岔子……”

  “顶多不过一死。”陶九九正色说:“可是阿母,我们本来就过着如阿父一样,今天还活着,明天就可能死的日子呀。就像那些给不起路费的人,原本以为自己能回家,却怎么知道一夕之间,就走上绝路。也可能今天还好好的,次日就可能风寒看不起病,不几日便呜呼哀哉,如家里养不大的兄长姊姊一般。”

  张母嘴微微翕动,似乎是想否认,可她最终没说出一个反驳的字。

  只是重复着:“可是……没有钱。我们什么也没有。还有原家的一部分定钱……家里还欠钱……你阿父这样,我又这样……”

  “走一步看一步。总是会有办法的。”陶九九安慰她:“阿母,日前阿父原本没有指望,可不就在一夕之间便有转圜余地了吗?再说,我不愿意一辈辈都这么下去。”

  一辈辈都在绝路上走。一辈辈都是在石磨前转到死的驴。

  “如果行得通,那将来我或者会有后嗣,他们不用再像祖父与阿父、阿母这样艰难求生。如果我不行,那就到我这辈为止。”人到了这样的境地,也只有向死而生。不然就是全陷在泥沼里重复上辈的悲剧,继续沉沦。

  张母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

  她年纪还没有太大,但身形已经像老妪一样佝偻,面目沧桑看上去像六七十岁的老人。站在不过十几岁的女儿面前,不像母亲,像更长一辈的人。

  站得近了,想看女儿的脸,甚至需要微微抬着些头。

  她都不晓得,女儿什么时候长得这么高了。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同了。

  这些话,她有些地方听得含糊无法理解,最后两句是懂的。

  “混账。”她对着陶九九这样斥责了一句,但语气并没有过于严厉。更多的是伤心。不知道是因为由家中境况想到自己以往的遭遇,还是因为觉得女儿胡说八道枉负了自己生育她。

  但随后张母便神魂落魄地回自己车子去了。

  远处吴刘已经大声喊着准备继续上路。四周休息的人们也都回来了。

  陶九九目送张母离开后转身要回去,便看到身后车上车窗开着,公子坐在窗前,静静看着她。

  她有些不解,看什么东西?

  低头发现手上的茶壶,才想起来车上已经没有水了,光顾着说话,忘记这一茬:“哎呀。郎君稍等。”

  连忙转头就往远处溪水边跑。

  等她打好水狂奔回来,刚好赶在车子加速之前跳上了车。结果水洒掉不少。这叫她十分不好意思。边把壶放到专门烧茶的玉阵上,边安抚那位公子:“等一会儿再停车时,我多打些水来。肯定够你喝的。”

  公子并没有深究,只说:“无妨。”伸手拿书时露出袖下的胳膊,竟然已经比之前枯骨一样的时候好了很多了。这样看来,尽管很瘦,但只是普通的瘦子,并不可怕了。

  陶九九还发现,他身体一天比一天更好些。

  不过似乎神思不稳,有时候半夜会突然惊醒。满身是汗。

  大概是惊醒时曾发出惊呼声,把在榻边打地铺的她都喊得醒过来,搞得她也睡得很不好。想爬起来打他一顿。

  几天相处下来,陶九九觉得,公子虽然对赵监察有些厉害,但为人其实还是很温和,有时候她做错了事,也并不会计较。

  这么想,便觉得那天夜里楼下发生事故,楼上不闻不问,剑士只是守着楼梯不动,也许有别的原因。

  或者跟他身上的病有关系,毕竟第二天,剑士们都在忙着煮药伺候。一直到下午,吴刘这一行人到之前才好些。

  剑士掀开车帘,似乎是有什么事。

  却见车中,少女蜷坐在榻下煮着茶,撑着下巴出神,并不知道榻上公子坐在灯下,正安静地看着她。

  听到响动,公子抬眸扫了剑士一眼。

  剑士心中一凛,默无声息放下车帘又退了出去。

  日落前,车队赶到了驿所。

  车队已经走了四五天,连夜晚都在赶路并不停靠。大约是因为货有时限的关系,吴刘不想超时被扣钱。但到了今天已经车马疲惫,所以决定好好休息。

  陶九九扶公子下来,又跑前跑后地把车上要用的东西搬到驿所房间里去。

  都忙完了,再和勤恳的老牛一样安置公子吃饭梳头,这才得空下去厨房找东西吃。

  她既然是为公子干活,这饭钱还是归算在他身上的,于是叫了好几个菜,还点了个鸡,剑士并没有说什么。

  陶九九自然吃不完。随便吃几口便都包起来,准备拿去给张氏。

  才走到门口,刚好就遇到张父。

  她连忙把手里提的东西都塞到张父手里:“我已经在下面耽误了些时候,现在公子要看书了,我得在旁边给他挑灯芯,要上去了。那,这些拿着,我叫得多阿父拿去与不病他们一道吃。”交代完了,转身要回去继续做老牛,张父却叫住她,是有话要说的样子。

  陶九九实在是怕他和张母一样又来找自己‘讲道理’,可也没办法。

  硬着头皮和他一道出驿所去,找了个僻静的地方。

  可张父站在那里,好半天也说不出什么来。

  月色明亮如水,父女两个面面相觑。

  陶九九觉得,气氛有点尴尬。低头就着驿所里漏在脚前的光,用脚逗蚂蚁转移注意力。

  还好,张父最后也并没有再骂她,大概是想了半天,觉得她真的已经无可救药,骂她也是白骂吧。

  只说了一句:“你这衣裳都有些小了。”

  以前做的时候是故意做大的,锁边的时候锁了很大一段的布头,就是防着来年长个子,手脚变长了,衣服太小。有多余的布头,需要时放一截出来,就又合身了。可她这套衣裳已经放无可放。裤腿吊在脚裸上,晃晃荡荡的。

  张父说完,便又催她:“行了,你上去吧。我们到底欠了人家的人情。做事尽心些才是道理。”叮嘱道:“人家给我们钱是好心,可不能打蛇随棍上,又再讨要,没个做人的样子。且这钱以后,你也是要还的。”

  陶九九应声:“我晓得了。”

  转身上去。

  陪着公子看了一会儿书,等他睡了,这才终于可以到外间休息。

  这段时间在路上,实在折腾得够呛。现在好不容易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睡得可真是不能更香。

  不过感觉没睡多久,就被人推起来。

  迷迷瞪瞪坐起来,原来是不病。

  干什么啊?

  陶九九看看外面天色,天边已有晨光。大概是因为大家累了,都没有醒得太早,镖人们也还在休息,只有轮班守夜的人在楼下四处走动。

  “怎么了?”她问把自己摇醒的不病。

  不病脸色不大好:“你阿父阿母不见了。”

  说不清是什么时候不见的,不病醒来的时候,身边就空了。一开始以为是入厕去了,毕竟东西都还在,可过了好久也没有见人回来。

  他在驿所附近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两人。

  但有巡夜的镖人说,半夜的时候,看到有一男一女两人,携手离开了驿所。

  “那照他说,就是昨夜差不多戌时末刻的时候。”

  也就是说,在前夜8、9点钟走的。而现在已经早上六点多了。走了差不多有十几个小时。

  陶九九爬起来就跑。

  车子里的东西都还在,连衣服都没带走。张母常戴的木簪子放在醒目的位置,似乎是怕她看不见。这大概是当年两人成亲的时候,张父亲手做的,用了很久了,油光水滑。虽然雕工不好,但憨态可掬。

  镖人知道这件事,只说:“不必找了。两个人又没有防身的本能,孤身在野外五六个时辰,死也死得透透的了。”

  因是张家也算半个大主顾,吴刘得信也匆匆跑来。

  原本在喊着:“不论如何一定要找回来。”

  可一听是那么久以前走的,也是叹气:“那就绝无生机了。”甚至算了算帐,现场就把多的钱退给了她:“一共再退你七个豆子。拿好。”明明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人,做生意还真的说一不二的公道。

  人群散去,陶九九拿着那七个豆子,站在微凉的晨风中。现在她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有钱入公学府了。

  远处地平线上,初生的太阳正在缓缓升起。

  不病想安慰她几句。

  她在人家开口前便飞快地截断:“别说。”

  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懂。

  张父先前,不是来骂她的。在张母回去与他说了之后,他或者有生气过,但来见她原本是想告诉她,也许她是对的。

  他大概觉得,可能真的到了用尽一切力量试一试的时候了。

  陶九九很难知道,在做这个决定时,他会不会在窝囊地活了这么久之后,终于少有地感觉到,自己身上的血性又沸腾了起来。

  而全家人拼尽了一切的孤注一掷。却是以陶九九根本不想要的方式为开始。

  她握紧手里的金豆子。心中从来没有这样难受。

  这是最卑微之人的父母之爱。

  这时候,身后响起脚步声。实在令她厌烦,回头看,是公子下楼来。

  驿所的光在他身后,他逆光过来。垂眸看看她脚上。因为跑得急没顾得上穿鞋,她赤脚站在泥石上,但似乎并没有察觉。最终行至陶九九身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与她一道,望着天际。

  陶九九于是也没有开口骂他。

  她出神地,想起以前陶女士的说话。

  陶女士说生来就是仙的这些,总以为自己比别人少了许多刻骨铭心的苦痛,是赚到了。可是生离死别生老病死,还是迟早都要一一尝个遍,甚至是一点懒也偷不到的,还要赔上利息。

  “善心与痛楚皆是无用。”她身边的公子突然开口说:“但若你永远不忘记这时候是什么触痛了你,那它便如东风,会陪你刀山火海,拥你扶摇直上。”

  玛的,就很聒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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