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高贵妃说完请求时,她的眼睛没盯着皇后看,却用眼角的余光死死地盯着沈太医。
她知道皇后心腹很深,一般的话是激不了她变脸『色』,可沈太医却不同,果然,沈太医的表情和动作便『露』出马脚来了。
“去传孙太医和李太医他们进宫。”乾隆说道。
沈太医的心一下凉了,别人不提,他最怕的就是孙太医,孙太医年纪轻,可一手玄黄之术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甚至已经超过他的医术。若非他年纪轻又没靠山,恐怕太医院院判的位置还不定是谁的呢。
“三更半夜的,怎地有人敲门?”孙景黎正就着烛火看着一本医书的孤本,他家家境朴素,只住在外城一个一进的院子里,这外头敲门声响起,他便听得一清二楚,心知这时辰爹娘早已睡下,便随意拿了一件外袍披着往外走去开门。
孙景黎并不担忧会有什么强盗贼人上门来,他们孙家家境寒酸在这周遭三条街道都是出了名的,按理来说,孙家世代都是太医,俸禄已经足够一家人住大宅子,吃香喝辣,可孙家世代都是善心人,平日都是免费替穷人们看病,碰到实在买不起『药』的,便自掏腰包,一来二去,日子是过得去,可也穷得是叮当响。
孙景黎打开了老破残旧的木门,木门在深夜里发出沉重的嘎吱声响,像是一个老人不负重病的哀嚎声。门一开,他便看见外头三四个穿着青『色』太监服的公公立足门前,打头的一个瞧见他,立即收回继续拍门的手,冲着他拱了拱手,“可是孙太医?”
“正是,诸位公公三更半夜而至,可是有什么事?”孙景黎紧了紧披在肩膀上的外袍,不解地问道。
那太监颔首,却带着急『色』,“孙太医,事情紧急,咱们上了马车再说。”
孙景黎想了想,道:“劳烦诸位等一下,下官进去禀报双亲一声,很快就出来。”
几个太监都『露』出急躁的神『色』,想开口阻止,却被那打头的太监扫了一眼打住了还没说出口的话,孙景黎去得快,回来的也快,身上什么也没带,就跟着太监们进宫了。
一路上,他听那叫做李角的太监讲述来意,额头上已经沁出细汗来。
等到了钟粹宫,同李太医一起面圣行礼后,孙景黎瞧见殿内娴妃娘娘娴静如朝花一般的模样,心里头悄然松了口气。
他脑海里暗暗想到,好在娴妃娘娘没牵扯到这件事当中去。
“都起来吧,你们两人同沈太医一起去,看看那孩子到底是为什么没的。”乾隆沉声,脸上流『露』出几分痛惜之情,陈答应怀孕后,乾隆对她也不怎么在乎,但他却在乎陈答应肚子里的孩子,因为那是他的骨肉。
“是。”孙景黎和李太医三人一并回答。
到了偏殿后,陈嬷嬷让『奶』嬷嬷将死胎抱了过来,死人,太医们见得多了,慎刑司里有时候罪犯受的刑罚太重,眼瞅着就要没命,但上头又发话不能让人死了的时候,慎刑司的太监们就会到太医院里头去请太医们出手,这差事晦气得很,但却躲不开。
不过,现在,这三位见惯了死人的太医面对一个小小的不到手臂大的死胎却陷入了迟疑之中。
“沈院判,要不您老先看看。”李太医侧过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今晚上这事里头云里雾里,谁也不知道内情到底是什么个情况,是真的是贵妃下了手,还是说其他人栽赃贵妃?李太医和孙太医知道得秉公办事,可李太医这人老成精的,知道先探探沈太医的底,看看这沈太医的屁股到底是在哪一边的,再琢磨接下来该怎么说。
果然,他这么一谦让,沈太医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但他也不好推辞,只好硬着头皮上去检查,那死胎浑身发青,他心知这死胎的情况是瞒不过孙太医他们两个,便故意『露』出愁眉苦脸的思索模样,说道:“这胎儿是因着小产才生下来的,老夫是这么看的,二位觉着呢?”
李太医笑了笑,他上前,将袖子折了起来,上手检查,这一上手,李太医就琢磨出不对劲来了,这是小产,可是这胎儿不是因为小产才死的,而是早就在腹中就死了的,别的不说,只看着这胎儿的体型就不太对,陈答应怀孕到现在也四个月多,胎儿不应该这么小才对。
李太医看清楚门道,没多说什么,反而是看向孙太医,“孙太医,你来看看。”
孙景黎点了下头,他没点破李太医的小心思,有些事情心知意会即可,果然,在他查看过后,李太医便笑着问道:“孙太医,你看出什么来了?”
“这不像是小产才死的,”孙景黎平静地说道,“这皇子是早就没了的,浑身发青,分明是在腹中已经是死胎。”
沈太医额头上汗如雨下,他虽心知孙景黎定会说出此事,可还是不由得用怨怼的眼神看了孙景黎一眼。
“啊,那可和老夫想到一块儿去了。”李太医『露』出惊讶的模样『摸』着胡须,“老夫还以为是老夫看错了。”
“您没看错。”孙太医说道。
“那沈院判您怎么说?”李太医装模作样了一番点破了事情的原委后,才对沈太医笑眯眯地问道。
沈太医这时候脸红脖子青,又尴尬又惶恐,“那,许是我看错了。”
“既然这么着,那咱们就赶紧去禀报万岁爷吧,也免得让万岁爷久等了。”李太医说道。
“是,是。”一向在太医院说一不二的沈太医这时候唯唯诺诺,不敢说一个不字。
孙景黎对这一幕也只当没瞧见一般,等到了万岁爷跟前,他本来要站住一旁,却见李太医冲他使了个眼神,竟是要他禀报的意思。
孙景黎是不争名夺利,可他不蠢,他心知李太医的用意,沈太医的医术并不差,不至于看不出那胎儿到底是为什么死的,不说实话定然是有人指使,李太医有心拉沈太医下马,却又不愿意背负着得罪人的风险,能收买沈太医说假话,那人肯定来历不小,所以,他就想拿孙景黎当刀,这样一来,沈太医难逃一劫,李太医坐收好处还不用得着担任何风险。
孙景黎心道也罢,他不为李太医,只为自己心中的医德,“启禀万岁爷,奴才等人查看过,小皇子并非小产而夭折,乃是在腹中早已夭折,而且,也并非因为麝香之故。”
他这一句话在此刻的高贵妃听来,就仿佛天籁一般。
高贵妃本来强撑着一口气站着,这会子泄了这口气,两腿一软,直接坐在地上,捂着脸,哭嚎着说道:“万岁爷,臣妾当真是清白的。”
乾隆在错愕过后,脸上『露』出怒『色』,“既不是麝香所害,那是什么缘故!”
“这恐怕就得问问陈答应。”太后阴阳怪气道,“没人害她,她的孩子为什么会在腹中便死了,是不是因为她是不祥之人?”
“对,此事陈答应定然逃脱不了干系!”高贵妃用袖子擦去了眼泪,挣扎着站了起来,“还有,”她猛然转过身,用手指向沈太医,“沈太医也定然同此事有干系,他负责给陈答应请平安脉,陈答应腹中胎儿早夭,他怎可能半点儿都不知情!”
沈太医脸一下子就白了,慌忙跪下,“万岁爷,奴,奴才真不知情。”
“真不知情,还是假不知情,将陈答应一并带上来问问便知道了。”太后冷冷地说道,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直直地看着皇后。
皇后面上神『色』如常,仿佛这一切同她毫无半点儿干系。
顾倩倩扯了扯唇角,果然心思深沉,不好对付,要不然怎会手中沾满鲜血还得到朝廷内外贤惠的夸赞,不过,今日这事,可没这么容易就逃得过一劫。
果然,陈答应被押上来后,她本来还在质问那几个拖着她过来的嬷嬷是何居心,在看见沈太医吓得哆嗦地跪在地上时,那话便戛然而止,脊背上一股寒意窜了起来,事情败『露』了!
“陈答应,沈太医该说的都说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高贵妃怒目看向陈答应,眼神跟毒蛇一般凶狠阴毒,她今日之灾难全因陈答应而起,这时候没有上前扇她两巴掌全都是看在万岁爷的面上。
顾倩倩心中惊讶,吃一堑长一智,高贵妃还学会诈人了。
沈太医瞪直眼睛,想出声反驳提醒陈答应,可那陈答应却是个十足的软骨头,被嬷嬷们拖过来时已经心中慌了,现在再被高贵妃一诈,一下子什么骨头都软了,嘴巴也跟鞭炮似的,一秃噜就把话全给供了,“贵妃娘娘,奴婢都是被『逼』迫的,这都是皇后娘娘指使的奴婢!”
沈太医两只眼睛几乎都要瞪出来了。
满殿更是哗然,所有人的脸『色』都格外精彩,有人震惊,有人愤怒,有人窃喜,更有人目『露』杀意,刹那间,众生百态,当真是精彩纷呈。
所有人都朝着皇后看去,乾隆,太后,高贵妃,纯妃,人人都在看着皇后。
从皇后嫁给乾隆爷这么多年来,她就像是一个完人,谁也挑不出刺,谁也找不着她的把柄,更没有人敢指认她做了什么坏事。
陈答应可真是开天辟地头一人。
顾倩倩心里暗道,这陈答应走得不亏。
“原来竟是皇后娘娘您指使,那么麝香也是皇后娘娘您让人放的了。”高贵妃的嘴唇发白,脸上却气得通红,鬓发上的金步摇发出叮当作响的声音。
她死死地看着皇后,仿佛要透过皇后那泥塑菩萨一样的躯壳看到她内里头那些脏污不堪。
“荒谬。”即便在这个时候,皇后也冷静得像一尊玉人,“本宫怎会做伤害皇家子嗣的事?陈答应,本宫知道你现在糊涂了,但话不可以『乱』说。”
陈答应听得出皇后是在威胁自己,但她这时候都这样了,还顾及什么,她也不怕皇后对她的家人下手,或者说她巴不得如此,她那一家人从未对她好过,她在宫中不得宠,他们也从未帮过,这样的家人,死了也好,黄泉路上一起走,也算是他们对得起自己了,“皇后娘娘,奴婢可不敢胡说,奴婢一个小答应,如何能收买得了沈太医帮奴婢,又如何能将麝香粉弄到贵妃娘娘那里,这一桩桩,一件件,要是没有您帮忙,奴婢还真办不了这大事。”
刘嬷嬷的后背掌心已经沁出冷汗,“休得放肆,你这满口胡龇的答应,皇后娘娘一向心善,怎会做出这些事来?”
“呵呵,刘嬷嬷,皇后娘娘是什么人,您难道不清楚?”陈答应现在是破罐子破摔,自然都要死,那就把皇后也一并拖下水。她是同贵妃争执,可她就未必同皇后的交情好到哪里去。可以说,比起贵妃,她更加厌恶,痛恨皇后,当日她为了成事,对皇后百般祈求,做足了姿态,这些事,陈答应都记在心里。
“您可是皇后娘娘的心腹,皇后娘娘做什么事,能绕得过您去?是不是,沈太医。”
沈太医闭着嘴巴,一个字都不敢说,一句话也不敢回答。
乾隆的脸上已经浮现出怀疑的神『色』,他的手背在身后,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任凭他今夜之前怎么想,也想不到会闹出这些事来,而一向让他省心的皇后也同这些事好似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怎么了?沈太医,您怎么不敢说话了?”陈答应放浪地笑了一声。
“够了!”皇后闭了闭眼睛,她像是不愿意再忍受了一般,痛苦,无奈,“你既然一口咬定是本宫指使你,那你可有证据?就凭你一人说话,就要认定是本宫污蔑栽赃高贵妃,恐怕有些可笑吧。如若如此,那天下众人都说本宫有罪,本宫岂不是罪无可赦了。”
“皇后的话有道理,陈答应,朕不会这样随便相信你的话。”乾隆说道。
“万岁爷,”陈答应跪伏在地,她那单薄的身体显出几分可怜来,“奴婢有人证还有物证。”
人证,物证?!
饶是顾倩倩也被这进展给震惊到有些失神。
她忍不住对陈答应是看了又看,斟酌揣测着陈答应的话是真的还是假的,在看见陈答应坚定的眼神时,她意识到陈答应好像还真的没说谎。
皇后的呼吸瞬间有些紊『乱』,但她很快冷静下来,“那好,本宫就同你当面对质,让本宫也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证物证吧。”
陈答应到了这个时候也根本没有退路了,她咬牙道:“好,奴婢也知道娘娘会这么说,这人证就是红叶,她经常同刘嬷嬷接洽,奴婢也是靠她才能听从皇后娘娘指示。”
红叶像是在恍惚中,被陈答应喊了一声,整个人愣了愣,片刻后才如梦初醒一般看向陈答应,“答应。”
“红叶,你只管说,本主是不是一直让你去同刘嬷嬷接洽,是不是刘嬷嬷一直在帮皇后娘娘带话?”陈答应眼神满是期待地看着红叶。
皇后面『色』微微沉了下来。
太后冷眼看向红叶,质问道:“陈答应说的,是不是真的?”
“是……”红叶颤抖着肩膀,低下头去,就在贵妃面上『露』出喜『色』的时候,她突然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个响头,“砰”的一声,这动静也不轻,直接将额头磕出个包来,额头一下就肿了起来。
就在所有人都被她这动静吓了一跳的时候,只听得红叶说道:“答应,奴婢实在不能够听您的吩咐污蔑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是无辜的,您就算怎么威胁奴婢也好,奴婢干不出来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
什、什么?!
陈答应瞪大了眼睛,整个人仿佛五雷轰顶一般,连表情都没了。
“红叶,你这番话是什么意思?你说清楚,本宫不会怪你的。”皇后娘娘温柔可亲,蹙着眉头,一副疑『惑』不解的模样。
“回皇后娘娘的话,早先答应的肚子就不舒坦,沈太医把过脉,说是保不住,我们答应不敢上报这事,花钱买通了沈太医,又栽赃陷害贵妃娘娘,还曾经叮嘱过奴婢,如果事情败『露』,就说是您指使。奴婢本来不肯,但答应威胁要奴婢家人的命,奴婢不得不依。”红叶一秃噜地把话全给说了出来。
“可真有此事,沈太医?”皇后皱着眉头,看向沈太医。
沈太医神『色』颓然,跪伏在地,“奴才有愧于皇后娘娘。”
“不,这不是真的,你们都在说谎!”陈答应摇着头,她的表情跟疯癫了一般,手指着红叶和沈太医,“你们都被皇后收买了,是不是!你们这些叛徒!”
“陈答应,你心思歹毒,不但算计贵妃,还算计本宫,现在事情败『露』,你还不收手?!”皇后红着眼,仿佛气得不轻。
陈答应定定地看着皇后,片刻后她爆发出一阵疯狂凄厉的笑声,“皇后娘娘,您能堵住他们的嘴,能收买他们反过来污蔑奴婢,可是您不知道,奴婢手上还有物证呢。”
“好吧,你既然有物证,那便拿出来,若是真能证明是本宫所为,本宫也认了。”皇后叹了口气,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乾隆已经听不下去了,喝道:“陈答应,你不要再胡言『乱』语,朕是不会相信你的话了。”
“不,万岁爷,您让她把物证拿出来吧,不然的话,将来说不定有人会说本宫真的做了这件事,不过是因为堵住了陈答应的嘴,才逃过责罚。”皇后摇头,劝说道。
虚伪!惺惺作态!陈答应心中疯狂咒骂,她伸出手,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将荷包打开,倒出里头的东西,那是一颗圆滚滚的南珠。
南珠细腻光滑,晶莹剔透,更难得是颜『色』还是璀璨的玛瑙绿『色』。
自康熙爷那年头起,南珠就越发稀少,因此,今年下头官员进贡来一匣子南珠时,乾隆还很是惊喜,那一匣子南珠他给了太后,赏了皇后还有顾倩倩。
顾倩倩对那些南珠爱不释手,因着数量也不多,不知拿来做什么好,便收着没用,只等着将来加上东珠,北珠做一套珍珠头面。
但皇后却是拿了那南珠做了鞋,鞋尖上绣花,中间用这南珠点缀,别提多好看了,做出来后,宫里头妃嫔夸不绝口。
“皇后娘娘,您瞧着这南珠可觉得眼不眼熟?”陈答应冷笑着问道。
皇后平静地看了她一眼,“本宫的鞋子上就有这南珠。”
“是的,皇后娘娘,看来您的记『性』不错,可您这些日子怎么没穿那双鞋子了?是不是因为那南珠少了一颗呢?”陈答应仰起头,目光如炬一般看向皇后。
“您说您同奴婢没牵扯,那您的南珠怎么会在奴婢这里?”
“那日御花园中,您将麝香粉给奴婢的时候,奴婢不肯,您取下这南珠作为凭证,好让奴婢放心替您办事,您现在怎么忘记了?”
“多亏有这南珠在,否则奴婢现在真是百口莫辩。”
陈答应的声音越来越大,那阴狠凄厉的声音在殿内回响。
众人看向皇后的眼神都带着猜忌、怀疑以及幸灾乐祸。
即便是纯妃和愉嫔等人,此时也都隐隐有些期待,对于她们来说,皇后是她们的靠山,又何尝不是阻拦她们前程的拦路石,只有皇后倒了,后位空虚,她们才有争斗的资格。
要是今儿个陈答应真的能够让万岁爷废后,往后每年今日说不定她还能受不少香火呢。
“怎么了?皇后娘娘,您怎么不回答了?是心虚了嘛?”陈答应咄咄『逼』人地追问道。
“心虚?”皇后撩起眼皮,“本宫只觉得答应你执『迷』不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