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矿坑深处的另一个地方。
“嘶——”
“别动。”
“粗鲁。”
“忍忍。”
“魔像。”
“……?”石拳抬起头,双眼的视线带着半分无语的鄙夷和鸦雀对上,心说怎么这就又和魔像扯上关系了?
他现在对于出自诗人小姐之口的“魔像”一词早已经见怪不怪了,反正这个词被其拿来形容他时的涵义基本上等同于“呆子”、“笨蛋”、“蠢货”等等损人的用语,而他实际上也明白自己怎么突然间就又被讥讽了。
因为他刚才确实弄疼了对方。
尽管那确实也是不小心的……
半兽人武僧以单膝跪地的姿势半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一卷绷带帮诗人小姐缠好受伤的左臂,后者的身姿这会儿则比较随意地坐在前者面前,嘴上虽然对前者有些笨拙的包扎技巧颇有抱怨,但总归还是任由自己眼前的绿皮肤大手一点点将自己的伤势处理妥当。
关于她的左臂——从胳膊肘到手腕之间的小臂部分,大概是在不久前发生坍塌地震时的坠落过程中摔断了,原本单独的小臂骨骼兴许是在高速下坠的某个瞬间撞到了某块坚硬的岩石而被硬生生地掰成两截。
因祸得福,左臂的骨折间接缓冲过了她的落势,以致于她在落地的时候摔得不算太惨,然后可以算是非常幸运地发现石拳的落点与她相近,他们两人居然在那混乱的过程中掉进了同一座地底的洞穴。
而当然,石拳的武僧功夫在那场突兀的地震中帮了他大忙。半兽人武僧利用轻身坠,也就是远东人俗称的轻功,在崩裂的碎石和岩壁之间完成了一段程度惊险的缓降过程。
他脚踏斜壁,伸手拍打身边的落石控制自己坠落的速度,最终平稳落地,尔后发现身披黑袍的诗人小姐也就身体蜷缩地侧躺在自己视野可及的不远处,于是下意识地过去检查她的伤势。
“感觉好点了吗?”然后直到现在,拿出随身携带的绷带为她包扎好了手臂,接着轻叹一气站起身来询问她的感受。
他自知自己不是专业的医生,所以多少有点担心包扎的质量。
鸦雀低下头看看,白色的绷带已经将她骨折的部位层层裹好,并被石拳专门抽出两条长带打成死结挂在她的后颈上,就像秋千似的吊起她的左小臂,臂下用来固定的硬物则是她的一柄刀鞘。
考虑到火光容易在黑暗中暴露自己,她没有动流焰弯刀,而是选择用另一把+1弯刀的鞘来充当临时的固定物。
暗紫色的双瞳放低视线观察几秒半兽人的“杰作”后,她突然噗嗤一声,闭合的双唇溜出一丝窃笑的风,接着也站起来看着前者的眼睛评价说道:“倘若是希娅在这儿,感觉肯定会更好一点。”
“……”
“不过…你也做得不错。”
“那就好。”
石拳沉稳地点点头,脸上的表情显露出他一如既往的镇定和平静,代表他并不在乎,也可能是他早已习惯对方对待他时特有的那股阴阳怪气了。
嘴上虽然不必明说,但他一直能够感觉出来,诗人小姐对自己看不顺眼。
可具体是哪儿看不顺眼呢?
是她在迷雾岛时对自己提过的“懦弱”吗?她认为自己畏惧血统中的黑暗面,因此看不起自己?然而仔细想过一段时间以后,感觉那个理由其实只是冰山一角……
“如果你这时候凶狠一点,回应我说‘你再敢多嘴半句我就拧断你的脖子’,我或许会停止怀疑一件怪事儿。”忽然,正当他思绪有些出神地又想到这个问题,鸦雀瞳中注视他的目光仿佛晃眼一下变得好奇。
诗人小姐的眼睛依旧保持着卓尔精灵与生俱来的那股傲慢,但这一次的态度相较以前似乎有了些许微妙的变化,让人隐约之间能够听出她这次的言论大概不是某种挖苦的铺垫。
也许是因为此刻的附近没有其他人,有些话可以放开了问和说。
石拳的注意力顿时被她吸引回来。
他近距离地看着这名尖耳朵的黑美人,一时间没能听出这句话中的深层涵义,于是就着对方话中的表面意图顺口反问:“哪件怪事儿?”
“你真的是半兽人吗?”
“难道你认为我不是。”
“不,你这奇怪的……杂种。我好像真没办法从你身上看到半点兽人的血性,除了薄暮城时那次。”
“你是说和熵的战斗吗?”
“没错……但那不是重点。”鸦雀摇摇头,收起冷笑之后的神情仿佛难得一见地有些正经起来,“你这混血的呆头魔像……”
“所以我现在到底是杂种还是魔像?”
“闭嘴!别打断我思考,你这连杂种和魔像都搞不清的……好吧,我是说——你,半兽人,回答我,你所追求的秩序信仰对你来说究竟有多重要?”
“这个问题不好直接回答。可以提供一个参照物吗?”
“你的命。”
“那么这份信仰对我来说更加重要。”
“呵呵……”
认真的答案换来一声不满意的冷笑。
石拳仿佛能从这声冷笑里听出一句理所当然的“虚伪”。
但这也是意料之中——他保持自己的视线,与面前的诗人小姐继续四目相对,心里何尝没有想过你自己不也正是黑暗精灵中的一朵奇葩吗?
地底的故乡对你来说代表着什么?
地表的世界对你来说又象征着什么?
……等一等。
不经意间想到这些,半兽人的脑海突然产生出一个朦胧的疑问。
她真的只是为了最后讥笑我这么一下才问了我这么多话吗?
不……
她很聪明,骄傲,也爱捉弄人,但应该不会为了这点无聊的优越感而专程对谁浪费那么多口舌,就算是平时兴起拿自己开涮也不过仅仅两三句话便结束话题。
石拳的双瞳在疑虑中模糊几秒。半晌过后,他似乎在心里组织语言,然后换上另一对认真的眼色重新开口:
“鸦雀。”
“怎么?”
“你觉得,什么能改变一个人的本质?”
他想了想,语言也在胸腔深处组织了老半天,尔后一点不像开玩笑地对其抛出了这么一个奇怪的问题。
鸦雀稍稍抬高一点视线,弥补身高的差距抬眼注视着他,脑海里第一时间飘过一团“你是傻子吗”的念头,但两秒钟后眯了眯眼缝,然后没有出声回应他的提问。
她沉默下来,苍白的头发拂过兜帽的边檐,随她歪头的动作滑到她的肩侧。
石拳好像能从这个简单的举动中读懂她的暗示,于是接着继续述说——
“在迷雾岛时,你问过我以前是否因为血统中的黑暗面而发生过某些不堪回首的悲剧,对此我现在可以告诉你说是的,并且远不止一场。”
“这其中的第一场就发生在我母亲身上。我的母亲是个人类,过去居住在金阙莺帝国东南边疆的一个小山村里,在一次兽人劫掠者的入侵战争中怀上了我。”
“战争结束后,她的村子被毁了,在幸存下来的流亡过程中被一支碰巧路过的人类商队收留,几个月后忍受着伤病的煎熬产下了我,并在赐予我生命的当晚就去世了。”
“商人们代替母亲收养了我,等我长大一点后也坦白了我的身世,令我了解到兽人的寿命比人类短暂,兽婴的育期也因此较短,但却更加暴躁,许多身怀半兽人婴儿的人类母亲往往都熬不过分娩当日。”
“我的血统间接害死了我的生母……这是第一场悲剧。”
“第二场的时间要再往后几年……等再长大几岁,兽人的早熟在我身上有所体现,商人们开始安排给我一些护卫工作,但没想到我的血统比例更倾向兽人一方,以致于有天晚上我发疯了。”
“或者说是出现了兽人部落中十分常见的狂暴现象……但事端的起因却很可笑,你可以想象当时的我非常暴躁和易怒,一个爱摆弄嘴皮的小商人偏巧对我开了个不合时宜的玩笑,在我耳中被我曲解成侮辱性质的挑衅,从而顺利激怒了我。”
“就这样,狂暴时的我认不出恩人和朋友,眼里只有敌人和猎物,脑袋里只剩下失控的野性。我拿起那些商人交给我的武器对他们举起屠刀,等回过神来以后才发现自己已经辜负了所有人的信任。他们畏惧我,敌视我,聚成一排鼓起勇气与我对峙。我茫然,然后慌乱,但无法辩护我的过错,那些染血的尸体就像冰冷的罪证指控我的恶行,迫使我不得不选择离开他们。”
“背叛恩人,这是我记忆中的第二场悲剧……从此以后我开始流浪,靠着那股强烈的野性过着跟兽人强盗没啥不同的生活。许多兽人和半兽人喜欢抱团抢劫然后分赃,而我不合群,喜欢单干。”
“单干有风险也有回报,回报在于得手一次之后没谁冒出来分走你的战利品,风险则是所有事情都得靠你独自承担和忍受,像是群狼与孤狼的区别。”
“因为是‘孤狼’,所以我喜欢瞄准一些落单的猎物,从而在某天夜里的野外袭击到了一个人类武僧——也就是我的师父,我向你们提及过的那位远东老僧。”
“我不清楚师父当天为什么会路过那里,只猜到他或许是在旅行,然后意识到自己挑错了猎物。他很强,非常轻易地生擒了我,却不杀我,而是一直保持平和的态度问我了许多问题。”
“他问我为什么袭击他,我逃不掉又打不赢他,被他的眼睛盯得发毛,只好老实交代自己是个强盗。确认我是个强盗后,他问我为什么要做强盗,我只好又告诉他说这是为了生存,因为人类嫌弃我像兽人一样野蛮,兽人鄙视我像人类一样怯懦,两边都不讨好的我必须去抢别人的东西来维持自己的生命。”
“迫于实力上的悬殊差距,他一点点问我问题,我一点点被他套出过去的一切。逐渐了解我的身世之后,他做了一个令我当时倍感震惊的决定,那就是邀请我和他一起旅行。”
“我有点不知所措,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他说他想普渡我。我搞不懂他在说什么,又壮起胆子问他普渡是什么意思,他想了想解释说就是拯救,并觉得我还有救。”
“我逃不掉,打不赢,这下子连说也说不过他,于是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卷入了他的旅途。”
“他带我去了很多地方,途中收我作他的徒弟。我问他徒弟是什么意思,他告诉我徒弟就是学生,师父就是老师,从现在起他是我的师父。随他旅行一段时间后,他又在一座平民窟的垃圾堆里收下了一个提夫林徒弟,也就是熵。”
“熵不善言辞,沉默寡言,多数时候只是听我和师父讨论话题。师父要求我们重视信仰,于是我问他希望我们信仰哪位神祇,他告诉我说可以尝试信仰他侍奉的佛。我坦言我和熵都不了解他所说的的佛,于是他建议我们追随秩序之神欧德,通过严格的自律来克服自身血脉的污浊。我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但因为无知而害怕,于是又非常担心地问他这样做不会触怒您信仰的那位佛神吗?他说没关系,只要结果是好的就行。”
“拜师父的建议所赐,我和熵在那段时间里开始信仰秩序之神欧德。熵后来的自甘堕落是我和师父一直未曾料到的剧变——不过排除这个意外,我能够感到信仰的转变逐渐对我产生出了本质上的影响。”
“那个令我察觉到这一点的契机是此后的某一天。我记得那是一天傍晚,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血管里涌动的躁意猛然间又开始尝试支配我的理智。我比谁都清楚那是兽人的狂暴,而且每次快要发疯的时候都是师父帮忙压制住我的,为此我感到一股深入灵魂的恐惧和浮躁折磨着我的意志,但秩序的信仰在那一刻仿佛活化成真实存在的导师一般要求我去面对这股恐惧和浮躁,然后压制并战胜它。”
“那个过程非常煎熬。我记不清当时的我是如何做到的了,但最终成功将我自己从失控的边缘拉了回来,获胜的瞬间忽然有一种不真实的错觉,紧接着是惊讶后的狂喜……是的,狂喜。”
“我当时好像一下子进入到了另一种失控的状态,突然间只想睁大眼睛,伸开双臂,张开嘴巴仰望天上的晚霞放声大吼出来。我激动不已,连眼泪都顾不上去擦拭,只来得及发现这么多年一路走来,这是我头一次意识到自己可以摆脱血统本能的控制。原来我不是任何东西的奴隶,我是我自己的主人。”
“说起来有点怪不好意思,我甚至为此感受到了幸福……尔后长久以来,我又想过了更多东西,最后还是觉得应该就是这种幸福的感觉在那时候归根结底地改变了我。”
“这种非常微妙的幸福感,师父告诉我说人类的学者将之称作救赎……”
言止于此,他将嘴巴停顿下来,长篇的大论中也许夹杂了不少多余的废话,但他认为这正是自己想要表达出来的东西,试图传达给诗人小姐的意思。
“你有过那种得到救赎的感觉吗,鸦雀?”接着,他还是像刚才一样看着诗人小姐的眼睛,问道。
鸦雀一言不发,暗紫色的双眸看不出半点同情的色彩,脸上的表情也只是轻轻一抽嘴角,不知是对半兽人武僧的故事不屑一顾还是抱有什么别的想法。
她耐着性子听完了全部,第一时间只是觉得自己面前的这名绿皮肤武僧有点可笑,暗想你对我说了这么多就是想要表明你以前得到过救赎了吗?
真好啊,你本该是只丑陋的野狗,结果反倒战胜了心魔变成了你所希望变成的样子。
我该为你鼓掌吗?还是为你的励志经历深表感动潸然泪下?
她心里带着半分莫名其妙的不悦,然而不知为何又像是受到某种思维上的引导,忽然间回想起了自己过去逃出地底初到地表时的情景。
那天的时间是一个冬日的清晨。过往的记忆尽管已经有些模糊,但她仍旧记得当时的自己拖着疲惫不堪的双腿从一座洞穴的出口来到星空之下的山道上,殷切地望着从东方平面上升起的红色线条,好像只有真正目睹日冕的轮廓才能证明身后的追兵已被自己甩在了蜂巢迷宫。
她没有等待太久。当炙热的太阳上缘自云与山的临界线间升起来时,黑暗精灵所制造的魔法装备随之也在她的脸庞四周冉冉上升,化作数缕灰色的清烟伴风逝远。
晨曦洒下地底住民难以承受的温暖,剥碎她的服饰,溶解掉她身上最后一层裹在肩处遮羞的附魔斗篷,然后犹如审判魔女的火焰一般开始炙烤她的**。
她在旭日的光芒下环抱双臂,柔软的小腹蜷成弓形,黝黑的皮肤颤栗发抖,暗紫色的双瞳也在这束灼热的光线下被深深刺疼,嘶哑的嗓子甚至令她想要惨叫出声实际上都非常困难,由此不禁怀疑自己的叛逆是否正确。
自己的背后,通往黑暗的洞穴隧道,那是她所背弃的方向,她的族人、城市、故乡、童年,包含过往的一切。当自己的鞋底踩上地表的刹那,卓尔的社会已经注定再无她的容身之所,
她在痛苦中怀疑着自己,但这份怀疑的过程也就仅仅持续了不到五秒,紧接下来的时间则仿佛要向所有与她作对的事物展现出她内心深处的那股执拗。
虽然无法确定地表的阳光会不会连同自己也一起燃烧殆尽,但就算有可能变成下一缕灰烟,随着冰冷的山风悄然散去,她依然不肯认输地挺直自己的躯干,并高昂起滴汗的下巴紧咬着牙关,认定自己的所作所为并不光是为了心中那份骄傲的自尊——
同时也是因为自己坚信飞蛾扑火不叫悲哀,真正的悲哀是黑暗中的蛾子没见过火,所以以为世界的色彩就只有一种。
幽暗地域的灰暗世界太过单调,那样无趣的舞台配不上自己的野心,所以她下定决心想要成为地表世界的一份子。她要舒展自己的才华,想在整个绚丽婀娜的多元宇宙中绽放,而非仅仅被局限于卓尔社会和地底世界的勾心斗角。
这是她所选择的命运,而不是命运选择了她。
恍然过后的心理感触,她突然间明白自己为什么对待自己面前这个秃头的蠢货总看不顺眼了——那说白了其实只是她无法理解后者凭什么也能拥有那样坚定的信念?
这个绿皮肤的杂种太过耀眼。明明是个肮脏的贱种,却像太阳一样耀眼……
原来自己嫉妒他。
自己居然嫉妒这个白痴……
呵。
“……陪我探索一下周围,石拳。”
如此,时间又过了会儿,她忽然放弃了回答,转而轻笑着呲了呲牙,口中道出如是的提议结束掉了这个晦涩的话题,然后自顾自地往旁边迈出步伐与半兽人武僧擦肩而过。
诗人小姐语气平淡,但这回不再刺冷或轻蔑。
石拳转过身,看到她假装打算丢下自己独自走远的背景,镇定的目光却是抓到这句话中的某个细节从而轻微一滞。
她…刚才叫我什么?
石拳?
如果印象没有出错,这好像也是头一遭吧?
……稀罕。
尔后他呆住两秒,甩了甩脑袋,也不再多说什么地跟上卓尔诗人小姐的脚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