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刚刚升起时,伊恩走出了酒馆。
他们在下半夜把沃尔夫移进了瑞德收拾出来的小房间。明灭不定的烛光里,伊恩呆呆地在朋友冰冷的尸体旁站了很久,直到拉尔文·林菲尔德拉住他的手,坚决地把他拖回了自己的房间。
“你会冻僵的。”她斥责道,“那有什么用呢?”
她的手并不柔软,带着常年劳作留下的薄茧,但那只手上的温度给了伊恩难以言喻的安慰。
鲜活得近乎灼热的,人类的温度。
当他在阳光里看见拉尔文抬着头,向另一个男人露出明亮的微笑时,一种陌生的,近乎愤怒的情绪让他握紧了双拳。像是察觉到他的视线,男人向他转过头来,仿佛岩石雕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拉赫拉姆来带你去看看昨晚他发现你朋友的地方,”拉尔文裹紧了披肩向伊恩走过来,“你还好吗?”她轻声问到。
“我很好。”伊恩回答,语气比他想要的更为粗鲁。他胡乱地调整着腰间的小袋子,放低了声音,向猎人的方向点点头,“那么……”
“一会儿见。”拉尔文笑着,细长的眼角微微翘起,“祝你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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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尔夫在森林中留下的痕迹不多,似乎他在重伤之下仍然下意识地隐藏着自己的行踪。他们循着隐约可辨的足迹走进密林深处,当伊恩开始迷失方向,拉赫拉姆却依然可以轻易从同样断折的灌木枝上分辨出哪些是野兽的踪迹,哪些是沃尔夫留下的。他一声不响地走在前面,只有一两次停下脚步叫住伊恩,指给他看葛叶上几点血迹。那血迹经过一夜已经干涸,暗红的色泽却依然触目惊心。
他们最终找到了沃尔夫坠落的地方,它显眼得不容置疑。午后的阳光仿佛刺入伤口的刀锋般直射入失去了遮蔽的那一方林中空地,断裂的树枝四散开来。
他的确是从高处摔了下来,然而所有的线索也终止在这里。探查过四周之后,拉赫拉姆告诉伊恩:“我找不到他来时的踪迹。”
如果拉赫拉姆找不到,伊恩自认也没有这个能力。他抬起头,高且挺拔的红松树沉默地刺向天空。
“如果你想爬上去看看,”拉赫拉姆出声提醒,“快一点,我们要在天黑前离开。”
最终伊恩相信他们找到了沃尔夫曾经爬上去的那棵树,它断裂的树枝的高度胜过周围其他的大树,但他不知道沃尔夫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要爬上树,更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摔下去。他了解自己的朋友,即使已经分开了好几年,他相信沃尔夫从未放下自己的——“生存技巧”,曾经,他的小个子朋友总是带着得意的笑容这样自称。
除非他已经受了重伤——虽然德利安说过他身上除了摔伤之外并没有别的伤口。他必须亲自查看朋友的尸体。
当伊恩从最后一棵树上爬下来,他发现拉赫拉姆正若有所思地抬头凝视着天空。
“你发现了什么?”他问道。
猎人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当他们离开森林之时,所得到的并不比他们进入森林时要多多少——除了更多的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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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天空之中坠落。”
当晚,在酒店老板的房间里,当确信没有其他人能够听到的时候,猎人非常肯定地告诉瑞德,“而不是从树上。”
“……你知道这听起来有点奇怪,对吧?”
“我知道。但两种方式留在树上的痕迹是不同的,那棵树的高度也根本不足以对他那样灵巧的小个子造成那样严重的伤势。”拉赫拉姆坚持,“这也能解释为什么我没有找到他进入那片空地的踪迹,只有离开时的……他从空中坠落,只能是如此。”
“但是……怎么会?”瑞德搓着下巴上的胡茬,沉思着,突然间隐约猜到了猎人的猜测:“你认为……但这是不可能的!”他几乎是喊了出来。
“我们见过多少‘不可能’的事物?”猎人平静地望着他,但瑞德能看出他眼中突然明亮起来的光芒。
“但这真的不可能。”瑞德颓然地放下手,“德利安会知道的。”
猎人垂下了头:“那么或许德利安能有答案。”
“而你依然坚持那个盗贼是从天空之中坠落下来?”
“是的。”
“你没有告诉伊恩这个?”
“我应该告诉他么?”
瑞德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间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那个念头让他不安起来,但他不能告诉猎人。或迟或早,猎人会知道一切,但不是现在。
现在,他得去找德利安。
目送猎人离开之后,酒店老板忍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他讨厌秘密,他的后半生却大概已经注定生活在秘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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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恩·坎贝尔的确不知道从空中坠落和从树上摔下来的痕迹会有什么不同,他是个战士,不是游侠,也不是猎人,甚至算不上是个多么细心的人。但有那么一会儿,他的确疑心沃尔夫是从半空中跌落下来的。
那时他正最后一次凝视沃尔夫已经隐隐透出青灰色的脸,确定他的选择是正确的。他已经向酒店老板打听清楚了村中用于火葬的地方,并拜托他们准备好了一切——北方的人们依然习惯于用火焰将逝去的亲人送入诸神的宫殿,他不知道是不是该为此而庆幸。在查清真相之前,他无法就这样带着朋友的尸体回去,更无法任由其渐渐腐烂——他绝对无法面对那个。尽管他并不惧怕死亡,但死亡从来也不是什么美好的东西。
他想沃尔夫并不介意在火焰中化为灰烬,他甚至曾说过,如果他死去,连坟墓也不想留下,当时间逝去,可供人们怀念的,唯有那些永远不会被遗忘的传说。
但在一切消失于火焰中之前,他还有必须要做的事。
为朋友清洗身体的时候,他再一次仔细地检查。每一道伤痕,每一件零碎奇怪的小道具,那些承载着使用者和他的朋友们某些记忆的东西,时常让他陷入悲伤,却又奇异地仿佛能带走一些压力,让他能稍稍从死亡的阴影中喘过气来。
他并没有花太长的时间。沃尔夫胸前致命的伤害再清楚不过,正如德利安所说,那是摔伤。他大概是正面朝下狠狠地撞在了某根粗壮的树枝上,断裂的木屑和折断的肋骨一起刺入了他的肺部,同时断掉的还有他的左臂。带着这样的伤还能在森林中独自前行那么远的距离,已经算是奇迹。
伊恩留下了一些血液,希望能够有办法在它完全变质之前弄清楚是否有中毒的迹象——如果没有说得过去的理由,他绝对不相信沃尔夫·赛勒斯会从一棵树上摔下来,没有任何保护动作地任由自己摔成重伤。
也正是在那一刻他怀疑沃尔夫并不是从树上摔下来的,那样严重的伤势似乎需要更高的高度……但他几乎是立刻对自己摇了摇头,竭力将那巨大的影子从自己的脑海中驱赶出去。
那是不可能的。
他注意到朋友微微握成拳的左手,但里面什么也没有,除了一道短短的痕迹。
伊恩用指尖轻轻触摸那道深红的痕迹。那并不是伤疤,更像是沃尔夫曾将某个坚硬的东西攥在手里,他是如此用力,以至于那物品的边缘在他手心留下了深深的瘀痕。
他隐约猜到那是什么,但那件东西已经不见了,而伊恩不知道是沃尔夫丢失了它,还是有人拿走了它。
他试着将朋友的手恢复到原本的样子,希望能够得知物品大致的形状,但那些苍白僵硬的手指似乎就要在他的手中发出折断时的脆响——单是想象已经让他失去继续下去的勇气。
瑞德和德利安耐心地等候在门外,让他有足够的时间与朋友告别。
然后他们焚化了沃尔夫的尸体。燃烧的火焰在夕阳中如同晚霞一般嫣红,在德利安苍老低沉的祈祷声中,伊恩仿佛听见了一声轻响,那或许只是风掠过树梢,但他觉得那更像是清亮的口哨声,像是他们初次见面时,沃尔夫吹的那样。
他觉得那是他的朋友在向他告别。
就这样,沃尔夫·赛勒斯,自诩为大陆上最优秀的盗贼的男人,最后的屠龙勇者之一,在35岁生日前的两个月,永远结束了他在这个世界的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