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接近傍晚的时候,多嘴杰恩号缓缓驶入尼奥城的冬息港。
冬息港不是海港,只供从维因兹河顺流而下的船只停泊,因为位置靠北,也是尼奥城大大小小的港口里最早能感受到冬日气息的——哪怕这里事实上连雪都没见过。
但这个名字,在埃德他们到达的几日前,却似乎有了不同的意义。
港口停着一条动不了的船。多嘴杰恩号上的小水手巴利斯只看一眼就飞快地跑去叫埃德——那一晚的烟火,让他们对这个并不熟悉的小少爷多了几分敬畏和亲近。
“那条船整个被冻在水里!就像被包了个冰做的壳儿!”
小巴利斯比手画脚。
并不用他再多说什么,埃德已经冲上了甲板。
初夏灿烂的阳光之下,那条冰船微微倾斜,从高耸的桅杆,收起的船帆直到船舷下的水面,全都覆盖着厚厚的冰层,一直延伸到河岸上。那寒冰看起来晶莹剔透,堪称美丽……如果没有人冻结在其中的话。
不用靠近埃德也能想象得到那些扭曲的面孔上冻结的恐惧。他的心沉了下去,脸上却没有多少表情——这样情形,他其实不是没有预料的。
在领航员的引领之下,贝奇船长操纵着多嘴杰恩号靠向远离那条冰船的位置,船一停好便迅速派出了水手去打听消息。
那消息简直用不着打听。
“到处都传遍了。”他这样告诉埃德,“尼奥城那边也派了法师过来……那条龙,两天前从这里飞过。它飞得不高,博格尔号上那些蠢货也不知道想什么,居然用船上的弩箭攻击了它……”
回应他们是从天而降的、冰冷至极的死亡之息。
贝奇知道那条龙是眼前这个会魔法的小少爷的朋友,自然会尽力偏向它一点,但渐渐弱下去的尾音,还是透出了恐惧。
没有人会不害怕那样强大的巨兽……何况船上攻击它的人不过三四个,它却轻而易举地夺去了十几条人命。
从前不是没有人攻击过那条龙,可它多半回之以一声怒吼,或懒洋洋地拍着翅膀飞得更高,根本不屑理会。博格尔号是斯顿布奇一位小商人的船,船上的水手们不可能不知道那条龙其实不会反击……或许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敢攻击它。
尼奥城派来港口的法师很快就找了上来——多嘴杰恩号挂着辛格尔家的旗帜,埃德·辛格尔与那条冰龙的关系尽人皆知。
而且他们显然是知道埃德在船上的。不提大法师塔在斯顿布奇的耳目,昨晚漫天的烟火,恐怕从大法师塔都能看得见。
两位年轻的法师态度说不上恭敬,却也不算太过嚣张,只是说起话来绕来绕去,比精灵还要含蓄。
“我不知道伊斯来干什么,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埃德回答得直截了当,“他的确是我朋友,可他也是条龙——我并不能控制他的来去。”
“……但您是为他而来吧?”
“不。”埃德摇头:“我来这里是为了我的父亲……他失踪了。”
两位法师面面相觑,脸上的惊讶不像伪装。
“如果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地方……”康诺特·布伦,较为年长的那位法师试探着开口。
“当然。”埃德毫不客气地点头,“我父亲是被黑帆海盗绑架的,我对尼奥……以及海盗并不了解,如果您有什么能告诉我的,不胜感激。”
“黑帆”这个名字让两位法师的面孔显而易见地沉了下去。
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没有再多问关于那条冰龙的问题,很快便告辞而去。
尼奥城里自然也有辛格尔家的宅邸,派来接埃德的人早已等候在码头上。头发灰白的老管事恭敬却异常沉默,埃德也无心开口。
马车一路向南。尼奥城占据了海边一条狭长的地带,北边平地而起的高山锋锐如刀,隔绝了格里瓦尔与这个繁荣的海港,让这里的统治者不用太过担心精灵的问题,却也让整个城市难以向北扩展,只能转而向海面扩张。纵横交错的桥梁和水道连接起众多小岛,半个城市几乎就架在了海上。如云的白帆簇拥在岸边,更远处是一望无际的蓝色海洋。
偏北的大路地势较高,拉开窗帘几乎就能看见整个城市。扑面而来的海风带着独特的腥气,埃德的视线有好一会儿无法从无尽的海面上移开——远远的海平面上,傍晚时分的太阳正将天空染成奇异的橙与紫。
天与海辽阔无边,碌碌于其中的人类微小如尘埃,却也生生不息。
“生命如水流转不息,微如雾霭,宏如江海,永在你手心。”
埃德蓦然想起这一句,心底有隐隐的酸涩与怅然。
他忘却了他的神明……他其实从来没有真正地、全身心地信仰过她,那沉默而坚毅的神祇,其实都知道的吧?
他收回视线,转向尼奥城中那直指天空的灰色高塔。即使是在海天相接的壮阔景色映衬之下,那五座形如五指的宏伟高塔亦毫不逊色。它们仿佛是在自然而然从地底生长出来的石柱上雕琢出来的,表面上看不见丝毫接缝。东南西北四塔形态各异,或纤细挺拔,或厚重严禁,正中最高的那一座被称为至高塔,看起来倒是规规矩矩。
至高塔说起来其实不及斯顿布奇的三重塔高。但扭曲的三重塔诡异而孤独,大法师塔却在不可思议的构造之外,显出异常沉稳的气势,令人敬畏,却也令人心生向往。
三重塔高不可攀,俨然不属于这个世界。大法师塔,却是凭着自己的努力也有可能登上的地方。
辛格尔家的宅邸位于尼奥东南的一座小岛——事实上,整座岛都属于里弗·辛格尔。在尼奥城的富商之中这十分常见,而来自北方的里弗更把它打造得活像座城堡。
如果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埃德觉得,就算是海盗开着船冲上来,也未必能抓走里弗。
——活该。
在忧虑与不安之外,踏上小岛的时候,埃德的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冒出了这个相当不敬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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