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火焰轰然从法阵中扬起,差点燎到埃德的头发,让他本能地往后仰,又因为两腿发麻没能保持平衡,整个人向后翻了过去。
法阵眨眼便失效,被切断源头的火焰瞬间消失无踪,只剩下一个两手撑地蹲在地上的老头儿,瞪大了微凸的两只眼,跟还没能爬起来的埃德面面相觑。
埃德有点反应不过来。他其实没想过一次就能成功,而且这个被召唤出来的疯法师……与他所预料的相比,也太可爱了一点。
那老头儿蓬着一头雪白的软毛,从下巴连到鬓角的胡子也是同样的雪白蓬松,遮了大半张脸,露出的额头和脸颊并没有太多皱纹,只是每一道都极深,像用刀刻在了脸上,又像是画上去的。他的眼睛大而圆,虽然是恶魔一样的纯黑,这样用力瞪圆的时候,却显出怪异的、孩童般的纯真。
“……罗穆安·韦斯特?”埃德小声确认。
可老头儿没理他,只是保持着那古怪的姿势,在原地转了一圈。
他在看地上的法阵。
埃德正想开口解释,老头儿又噌地抬起了头。
“取物术!”他直直往上冲的声音听起来不知道是兴奋还是生气,“取物!你把我当成‘物’!……也没什么错,万事万物,万事万物,我不是事,那当然就是物。不同的法术针对的是生和死的区别,可我死了吗?没有!我没有!我活蹦乱跳……”
他突然停下来,歪着头问埃德:“我死了吗?”
埃德张嘴,又闭上,心情复杂地看着他的黑眼睛。
你没死……可你变成了恶魔。
他在安都赫神殿里研究过那些召唤法阵。某种意义上,牧师们所召唤的都是“灵魂”——人的灵魂,恶魔的灵魂。可恶魔的灵魂与躯壳是完全不可分割的一体,所以它们会被整个儿召唤出来。他本该使用召唤术,可召唤法阵同时包括开启两界之间的通道、禁锢等等,一环扣一环,想要在短时间里简化和改变,并不那么容易,而罗穆安,此刻跟他在同一个世界——只不过,他在“生”的那一面,罗穆安却被关在了属于死亡的黑焰之中。
他在那一片黑暗里,看见了巨树的树干中蜂巢般的囚室。起初他还以为那是巨树的鳞片,以为这颗树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怪物,直到他发现其中几点微弱的光点。
恶魔身上并没有这样的光。以黑焰为通道,它们应该可以往来于这个世界的两面,但他不行。
然而藏于黑焰中的囚室,真正囚禁的应该也是灵魂。显然,就算是在恶魔眼中,“灵魂”也是更重要的,真正代表了“存在”的东西。
但躯壳就真的不重要了吗?与灵魂一样,它事实上也是唯一的。
所以埃德干脆使用了“取物”。稍加改变,这法术能把罗穆安当成死物抓到他身边。当然,不是没有风险……罗穆安可能因此而真的死掉。
可罗穆安·韦斯特是那么容易死掉的吗?——当然不是。
这些东西解释起来太过复杂,而且拿对方的生命来冒险,他也的确有点心虚。埃德爬起来,直视老头儿的双眼,试图抓住他又开始东张西望,到处乱窜的视线:“先别管那些。你还想离开这里吗?”
老头儿想也不想地回答:“逃跑吗?做过一次的事,也不是太想再做一次啦。这里好歹有胡萝卜吃呢,全地狱除了这儿再没别处能有胡萝卜了!”
埃德脸黑了——那你求救个屁!
他很想照着他无辜的黑眼睛来上一拳,但还是忍住了。
“两个人逃跟一个人逃怎么能一样呢?”他循循善诱,“两个人一起逃有趣多了,而且,我们还可以换条路逃。”
“冥焰森林是圆的。”老头儿说,“浑圆。往哪个方向逃都一样。”
埃德深深吸气。
“不过,你说得对。”老头儿竖起两根手指,兴致勃勃,“我还从来没有跟人一起逃过。那么……快逃!”
他猛跳起来,像只兔子般跳得极高。埃德的视线从他同样长满白毛的手,落到他毛乎乎的光脚上,一句话还没说出口,老头儿已经一头撞开门,欢呼着冲了出去。
四肢着地。
像只兔子。
罗穆安·韦斯特变成了一只兔子恶魔……奥格罗,那个一心一意召唤他的战斗法师,可从来没说过这个!
埃德拽下挂在门边的水囊,跟着那只疯兔子蹦……跑了出去,心中默默流泪。
他想过跟一个“脑子有问题”的法师讨论逃跑计划之类的可能是没什么指望,但也不是这么一点准备都没有就开始跑啊!
但自己放出来的兔子,也不可能再塞回去。
平台上依然空空荡荡,没有谁来阻拦他们,只有那只鸟在罗穆安蹦过去的时候发出一声尖叫,扑腾着翅膀飞起来。
老头儿立刻蹦了过去,试图抓住它。
埃德吓得魂儿都要飞出去拦他。虽然列乌斯说了不会阻止他,可也不会允许一个把自己当兔子的恶魔随便闯进自己家吧!
但老头儿并没有那么疯。一见那只鸟飞到了屋顶,他立刻就放弃了,甚至颇为忌惮地离那栋静悄悄的屋子远了点,只掀起嘴唇对着它呲了呲,掉头就跑了。
他蹦得极快。埃德刚刚追上一点,就看着他在阶梯、栏杆、树枝、屋顶间蹦来蹦去,三两下不见了影子,简直哭笑不得。
但老头儿很快又蹦了回来,生气地拿脚掌啪啪啪猛拍地面:“说好了是两个人的!”
埃德嘴角抽搐,又没法儿跟他计较。
“是你跑太快啦!”他说。
“你要是变成兔子,也能这么快。”老头儿立刻热情地向他推荐,“兔子比蜥蜴好多啦!可爱又好吃,人人都喜欢!”
“……我考虑一下。”埃德干巴巴地说。
他们飞奔向下。那些设计精巧,弯来弯去地连接了所有建筑的阶梯和走廊,此刻全都变成了阻碍——主要是埃德的阻碍。
埃德怀疑罗穆安其实也不是只兔子,而是只松鼠……他窜得也未免太快!
但是,因为“说好了是两个人”,罗穆安倒总是会窜回来跟他一起跑,跑着跑着又消失,然后再窜回来,兴高采烈,精力十足,一点也没有不耐烦。
埃德觉得完全不用那么急。至少,在这颗树上——在潘吉亚的范围之内,应该没有谁会来阻止他们。
可他错了。
才下到一半左右,黑色火焰如巨大的花朵,瞬间盛放在他们周围,恶魔们从火焰中走出,将他们包围在其中。
它们形态不一,不再穿着并不适合它们的精致长袍,而是坦然.裸.露.着身体,脸依然都极其英俊,却也不再端着精灵般的优雅风度。
“您最好让开一点……尊贵的客人。”其中一个手持长矛的恶魔嗤嗤地笑着,刻意“委婉”的腔调里充满讽刺:“我们只是要带回我们的囚犯而已,您一定不会让我们为难的吧?”
埃德无话可说。列乌斯的确说了不会阻止他,但可没说不会阻止罗穆安。
蹲在栏杆上的疯兔子突然直立起来。在埃德以为他要施放什么法术的时候,他开口,殷切地问道:“你们带了胡萝卜吗?”
“当然。”恶魔冷笑着掷出长矛,很有点咬牙切齿,“你不如来啃一口,看看够不够新鲜?”
罗穆安跳了起来,直直地迎向破空而至的长矛,似乎真的想要咬上一口。埃德吓了一跳,弹指射出风刃,罗穆安毛茸茸的……后爪,却已经更快地踢在了长矛上。
黑色长矛在半空里微微一顿,瞬间散成无数利刃,尖端向下,疾落如雨。
老头儿哈哈大笑:“我请大家一起吃呀!”
埃德掉头就跑——这疯子根本就没有“攻击要避开同伴”的意识!
逃亡之旅才刚刚开始,他就已经后悔了。
这还不如自己一个人跑呢!
但疯疯癫癫却绝对不傻的兔子法师,攻击力确实强悍无比……也比埃德要精准得多。
他显然十分了解这些恶魔。它们的弱点,它们攻击中的漏洞,它们可能会因为失控的情绪而做出的反应……似乎全都在他的计算之中。
埃德怀着满心的惊讶与赞叹,默默地在一旁辅助。
这些恶魔不会主动攻击他,但如果他碍事,出手却也毫不犹豫。好在罗穆安拖走了绝大部分的攻击,他只需要从旁骚扰,给疯兔子加上各种防御,甚至有余力尝试新的施法方式。
他不能直接使用这个世界的力量,那么,他是否能用自己的力量,来带动这个世界的力量?如果他没弄错,它们原本也是同出一源。
尝试总难免出错。有好几次他的攻击也未分敌我,甚至不小心给了敌人更快的速度。好在罗穆安并不在意,还似乎把这当成了“两个人一起逃”的乐趣之一,大笑着让他“再来一次”。
宁静优雅的城市转瞬已是一片混乱。但破破烂烂还挂着冰棱的台阶会自己恢复原状,被轰断的气根带着攀附其上的建筑缓缓歪倒,又慢慢直回去——这座城市自我修复的能力,比恶魔们都还要强一些。
埃德衷心希望那几个人类知道该如何保护自己……他这会儿可真顾不上他们。
黑色火焰不时绽开,甚至会在半空里爆出,似乎无穷无尽。居住在城市“另一面”的恶魔,比这一面要多得多。埃德坚持了一会儿,突然收了手,翻过一条断裂的长廊跳到下面的平台上,扔下他的“同伴”,一个人跑掉了。
原本在跟他纠缠的两个恶魔有些惊讶地互望,然后向那越跑越远,一次也没有回头的身影投去带着轻蔑与嘲讽的视线,转而冲向罗穆安。
这个懦弱的人类,本来就不是它们的目标。
.
埃德一路狂奔,冲到树下时几乎断了气。的确没有谁来追他……但他担心罗穆安坚持不了太久。
他弯下腰,撑着膝盖用力呼吸,把快要跳出来的心脏使劲儿吞回去,然后看一眼不远处密不透风的森林,趴下来开始画法阵。
这一次他画得极快。又一次被抓过来的罗穆安眨了眨眼,了然地大叫一声:“啊!”
咬在他嘴里的两根手指噗噗落地。
他的门牙并没有兔子那么大,但显然也足够锋利。
埃德怀疑他这会儿才发现他之前扔下他先跑了……不用费力解释也挺好的。
疯法师原本就胡乱套在身上的袍子已经被撕得半点不剩,浑身的白毛被血糊得一塌糊涂。埃德心惊胆战地拨了拨,给他拔掉插在右胸的两根不知什么材质的短矢。
老头儿却仿佛根本不知疼痛,只是皱着眉看着自己血糊糊的爪子,然后伸出舌头狂舔一气,开始拼命揉脸。
埃德喉头一哽。这动作真正的兔子做起来或许是很可爱,可一个血和碎肉糊了满身的老头儿做起来只让人觉得头皮发麻。尤其是,他嘴里也全是血,这会儿再揉到自己脸上,简直惨不忍睹。
但他没吭声。兔子是很爱干净的动物,这个他还是知道的。
虽然心急,他也还是耐心地等着罗穆安猛揉了一阵儿脸才开口,声音格外温柔:“你知道怎么穿过森林吗?”
这森林,就他这样不胖不瘦的正常身材,都没法儿从空隙里挤过去,何况这些树枝还会扭来扭去,看着也不可能乖乖让他挤……难道要爬到树顶?他虽然曾经被娜里亚叫“猴子”,可他不是真的猴子啊!
“轰轰轰!”罗穆安抬手指向森林。
埃德以为那是串拟声词,但它们也是动词。
一连串火球从疯法师的指尖冒出,气势汹汹地轰向壁垒般坚实的树干。那不是正常的火焰,焰心发蓝,火苗亮白,温度高得埃德都忍不住后仰。纠缠在一起的树木飞快地散开,几乎能听到它们从土里拔出根来,拼命逃窜时的尖叫。
“轰轰轰!”罗穆安开心地大叫着,撒开四条腿,一蹦老高,从它们让开的空隙直直地撞了进去。
埃德淡定地喝了口水,认命地跟上。
难怪那个水手说罗穆安上一次逃走时毁掉了半个森林……而他之所以自己跑回去,不会是因为逃到一半筋疲力尽,再也轰不下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