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他明明知道的。
事到如今,艾伦已经想不起那时候他到底是为什么会同意让斯科特收养那样一个危险的异类……一时的怜悯,虚伪的仁慈,抑或只是不愿让斯科特和尼亚失望——他们真心喜欢那个哭得惊天动地的婴儿,即使明知他并不是人类。
那或许只是出于怜惜弱小的本能,却因为单纯而更显得可贵。
他看得出,他愿意保护那份单纯,他也已经习惯了在他们面前保持一个过于完美的领导者的形象。
然而那之后的许多年里,他无时无刻不在恐惧与不安中煎熬。在凯勒布瑞恩告诉他那个可怕的“预言”之前,他就已经不止一次地想要偷偷带走伊斯。
第一次败于那双与斯科特过于相似的浅蓝色眼睛。那时伊斯还不会说话,当艾伦站在摇篮边长久地凝望着他的时,他就只是安静地回望,蓝色双眼像所有人类的婴儿一样纯净无辜——像他不到两岁的女儿一样纯净无辜。
他落荒而逃。
第二次是因为丽达。那个几乎算是一手养大了伊斯的女仆在他抱起伊斯的时候意外闯了进来,大概是某种母亲一般的直觉让她微笑着随口找个理由就坚决地从他手里抱走了伊斯,一连几天都没再让他碰一下。
她谦卑的笑容里始终带着刀一般锋锐的警惕,让他几乎不敢直视。
后来他知道,除了当天目睹了一切的冒险者们之外,丽达或许是最早发现伊斯并不是“正常的人类”的……却依然无所畏惧地保护着他。
伊斯五岁那年,凯勒布瑞恩给了艾伦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而斯科特给了他一个意料之外的机会,让他能够光明正大地带走伊斯。
可斯科特过于激烈的反应让他意识到,已经太晚了。
年轻的圣骑士已经彻底把伊斯当成了自己的亲人,一个让那破败冰冷的城堡可以称之为家的牵绊。
“希望他所记得的一切能让一颗龙的心也变得柔软。”
那时他只能这样告诉凯勒布瑞恩,却也明白这是一个过于美好的期待……他并没有真的指望过能够实现。
真正变得柔软的是他的心。在日复一日地看着那个小男孩儿安静地坐在窗边等待着可能再也不会归来的斯科特的时候,在娜里亚随手把面粉糊在他脸上,而他只是向她略带羞涩地微笑的时候,在他第一次叫他“父亲”的时候。
人类的心如此软弱而易变……可一条龙呢?
他终究不是龙,他从来不敢确定。
怀着无尽的忧惧,此刻他看着笔直地站在他面前,紧闭双唇的年轻人,心中却仍充满难以形容的骄傲和无法放弃的期待。
伊斯的脸上没有愤怒与怨恨……这已经比他预料的要好得多。
但他能看到沮丧与失落沉重地压在他的肩上——无论他做了什么,他似乎永远是不被信任的。
“……凯勒布瑞恩告诉我,你终有一日会毁灭一切。”老人垂下双眼,硬起心肠,“你是最后的巨龙……你为此而生。”
如果那真是预言,他还可以自欺欺人地置之不理——艾伦·卡沃从来不是认命的人。
可那不是。
“你知道凯勒布瑞恩能做到什么……他身不由己地辗转于许多不同的时间,他一次又一次试着改变……到最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改变了什么。”
他们甚至无法改变莉迪亚的未来。
“所以,”伊斯异常平静地开口,“现在,你要杀了我吗?”
他的声音很轻,轻到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像一柄利刃般直刺艾伦的心脏。
老人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一瞬间他清楚地意识到,如果他真的想要这么做,伊斯甚至无意反抗。
至于能不能成功,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一条龙会有强烈的自我保护的本能,那种本能会轻易打碎一个被十几年的记忆编织而成的灵魂,。
他已经经历过一次。他一点也不想再试一次。
“不。”他说,竭力不去想这一句话里有多少真心,多少算计:“我或许永远也无法完全相信你,我的孩子……可我爱你。”
伊斯眨了眨眼,强撑起来的冷静顷刻间碎成喜出望外的茫然。
“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不相信一切都已经注定——即便那是凯勒布瑞恩亲眼看到过未来,也仍有无数未来,是他不曾看到的。”艾伦说,他希望自己听起来足够坚定,“他说有有些东西深刻在你的灵魂之中无法改变,但他无法确定那到底是什么……能够确定的只有你自己。”
伊斯怔怔地看着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你总说自己是条龙,伊斯。”艾伦轻声说,“可无论怎么看你都更像个人类……我不知道一条幼龙到底该是怎样,可你继承了千万年来祖先的记忆,你本不该如此……单纯。”
伊斯难看地扯了扯嘴角:“你想说幼稚。”
“……是的。”艾伦承认,“你比你刚刚变成龙,在艾斯特洛的峰顶威胁着要杀了我的时候还要幼稚——娜里亚大概更喜欢你这样,但这绝对不是真正的你。”
伊斯沉默地垂下头。
“如果有什么在你不肯回望的黑暗里,在被你拒绝的灵魂之中,你必须得看清它,孩子。”艾伦疲惫地叹气,“否认当它突然露出爪牙,你将无力抵抗。”
“……你说了跟肖恩差不多一样的话。”伊斯苦笑。
艾伦警觉地皱眉:“什么时候?他想干什么。”
伊斯摇摇头,没有回答。
“如果那才是真正的我呢?”他只是问他,“如果那个你们不可能接受的,才是真正的我呢?”
“我相信站在我面前的也是你。”艾伦回答,“一个想要保护所爱之人的灵魂,一个理所当然地憎恨着神造之物的巨龙,那都是你……最终你会变成怎样,只有你自己才能决定——但答案不可能从逃避中找到。”
他花了许多年的时间才能看清这一点,他曾经把隐瞒当成保护和必要的手段……但同时看着与他犯着同样错误的斯科特,和毫无保留地向朋友袒露一切的埃德和娜里亚,他清楚地看到不同的道路和不同的可能。
即使结局仍无法改变……至少他不会窒息于悔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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