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第一次见到奎林?阿伊尔,维萨城如今的城主,还是不到一年前,老城主的葬礼上。三十出头的奎林黑发黑须,面容清瘦,神情坦然,看起来是个沉稳可靠的男人。近一年的时间里,他也的确让在去年的暴雨中遭到破坏,变得动荡不安的城市逐渐恢复了生气。连里弗?辛格尔都对这位年轻的城主评价颇高,说他既稳重又不会太过保守——那大概是因为奎林曾十分谦逊地向他请教如何在维萨城开辟除了传统的珠宝生意之外的商路。
埃德对这位没有见过几次面的城主很有好感,也迫切地希望能够得到他的支持。阿伊尔家族统治维萨城和周边的领地还不到一百年,但历史上,维萨城与水神神殿,以及克利瑟斯家族的关系都友好而紧密,埃德有理由相信,他能够说服奎林作为中间人,调解神殿与安特之间的关系。
无论安特是否真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他毕竟依旧是国王,而且还是一位在水神神殿的帮助下登上王座的国王,如果能够和平地解决整件事,埃德一点也不想与安特直接对抗——不管谁胜谁败,那都会导致一场动乱。
他不知道最终得做出多少让步……是要让到连罗威尔的死也不再追究吗?他怀疑自己是否能做到,更怀疑如果走到那一步,神殿的存在还有多少意义。
他只能希望至少在这件事上,安特的确是无辜的。
他特地选择了那个有着泛起彩虹的小喷泉的房间与奎林见面。那个费利西蒂最喜欢的休憩之处,光与水都散发着让人平静的力量,既不会太过正式,又不会太过随意。
走进房间时,维萨城的城主已经在站在喷泉前仰望从头顶的天窗投下的柔光。
奎林似乎没有听见埃德的脚步声,直到埃德开口呼唤他才回头行礼,带着歉意的笑容微微有些沉重。
“请原谅,我有些走神。父亲曾经带我来这里见过圣者……费利西蒂?安珀。”他告诉埃德,“即使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几年,那时的每一幕依旧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在那之前我曾以为圣者是高高在上的存在,甚至无法仰视——因为她浑身会发出耀眼的光芒,刺痛我的眼睛。”
埃德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记得自己小时候也曾经这么以为,那一定是因为书上画着的圣者都是闪闪发光的,每一条射出的光线甚至还小心地用金粉装饰。
奎林也在微笑,笑容里却始终有些阴影。
“但费利西蒂……她看起就像是个亲切又温和的老人。”他叹息着,望向喷泉边简朴的石椅,“我记得父亲把我抱在膝上,和她并排坐在那里,但已经记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我只是一直对着喷泉上的彩虹发呆……还差点睡着。”
埃德笑着邀请他并排坐在那整个房间里唯一的长椅上,意识到他提起费利西蒂,或许并不只是因为什么难忘的回忆。
没有多少客套的寒暄,他坦率地将一切都告知了奎林,包括五月节上博雷纳和肖恩的失踪。肖恩至今毫无音讯,博雷纳却九死一生,从三重塔开始一路奔逃,始终不知道谁才是真正的敌人……他也提及罗威尔的死,提及安特在石榴厅上拔剑砍向布鲁克,派出军队占领斯顿布奇神殿——只是不得不隐去了斯科特的出现。
奎林十分沉默,只是偶尔点头,甚至在听到罗威尔的死讯时神色黯然。
“罗威尔?特纳是我的朋友……”他向埃德解释,“在斯顿布奇时,与他的交谈总是能让我获益良多。”
他的悲伤是真实的,但埃德不确定这是否能左右他的决定,也不知道其中有多少是他已经听说的,更不知道他听说的怎样的版本。他只希望奎林能够相信他……同时忐忑地怀疑,是否该让布鲁克来与奎林交谈,那位老人显然更加可信——但奎林明确地要求见他,而布鲁克又温和地拒绝了他的邀请。
“这其中显然有许多误会,而我们并无意与国王为敌。”埃德努力表现出更多诚意,“当然,我们也并不希望将维萨城卷入其中,只是希望您能够代为传话,让彼此有一个面对面解释的机会。”
“我的确接到一些从斯顿布奇而来的消息……包括一封国王陛下的亲笔信,由火神的牧师专程送来。”奎林坦然承认,“我知道同一件事从不同的角度看来会有多大的差异……我也并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足够的智慧,能够从中窥见一丝真实。我的属下们劝我待在维萨城,静观其变……至少是在得到更多确凿的消息之前。但有一件事,我想唯有在您这里,才能得到答案。”
埃德一瞬间心跳加速,紧张得连头发都似乎竖了起来——他本能地意识到那可能是什么问题。
“请恕我直言。”奎林平静地直视着他,“我见识过您的力量,也知道永恒之杖证明了尼娥的选择,我对此并无疑问……但您是否真的相信,您确实是那个独一无二的圣者?”
埃德呆呆地看着他,脑子里乱成一团——他知道了什么?他怀疑的又是什么?一个不确定的答案是否会影响他的决定?一个善意的谎言在此时是不是更好一些?……
他不知道自己犹豫了多久,才下定决心,艰难地开口:“我不知道。”
一旦承认这一点,勇气多少回到他心中。
“当我走进这里的时候,想要的并不是成为圣者,而是成为一个普通的牧师。”他诚恳地告诉奎林,“然后我才知道费利西蒂已逝,而我似乎是那个被水神所选择的人……我不觉得那是我可以承担的重担,我被告知我可以放弃——但我没有。我想我至少可以试一试,为了那些相信我的人……我通过了试炼,或者我以为我通过了……我确实能使用永恒之杖,但我并不确定我是唯一能够使用它的人,我甚至开始怀疑我所经历的试炼是否只是幻象。您问我是否相信……我对自己问过同样的问题,因为我在不同的人那里得到不同的答案,而它们好像都是真的。我已经不知道该相信什么。”
他对奎林,也对自己苦笑。
“所以我只能告诉您我不知道。那或许证明我不够虔诚,也不够坚定……对一个被称呼为‘圣者’的人来说,那是不是很糟?但无论如何,我只是想尽力去做我认为正确的事……像有人告诉我的那样,去做最后无论我被证明是真正的圣者或只是一个谎言,都不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我知道这对您而言或许并不足够……但这是我唯一能给您的答案。”
奎林长久地注视着他,而后微微点头:“我该感谢您的诚实……但希望您能够理解,我现在并不能给您任何承诺。我可以坦白地告诉您,国王的来信写得十分清楚,如果我站在神殿这一边……那就意味着对他的背叛。”
埃德的心沉了下去。
他不知道事情糟到了这种地步……因为安特一直没有什么动静,他始终抱着一丝侥幸,希望安特与他一样,并不想让一切变得不可收拾。事实上神殿中大部分人也都如此以为……在他们怀着这样天真的期望等待着国王的软化甚至道歉时,安特却恐怕正在准备给他们致命的一击。
“国王陛下不会轻易动手……他很清楚对一位圣者,对水神神殿的指控和攻击意味着什么,但您应该多加小心。因为当一位国王如此姿态强硬地想要做一件事,即使他开始后悔,也可能无法再后退——那会让他变成一个笑话。我在斯顿布奇待了十几年,对安特?博弗德也算有些了解,在他看来,一国之主可以是贤者,可以是暴君……却绝不能是个笑话。”
奎林轻声提醒,埃德只能默默点头。他知道这位领主已经表现出了足够的善意,而他不能再要求更多。
他本想将奎林一直送到神殿外,却又担心有人会将其视为他们之间达成了什么协定,便只送到长廊外便停下了脚步。
奎林看了他一眼,却并没有要迅速离开的样子。
“上一次我和父亲也是在这里与费利西蒂告别。”他突然开口,“临走时她亲吻了我的额头……我也并没有感觉到自己突然变成了孔武有力的战士——我还是犯困。尽管我喜欢那位圣者,回去的路上我还是忍不住问父亲,为什么费利西蒂并不像传说中那么神圣……或拥有无比伦比的强大的力量。我想我是稍稍有些失望。”
埃德疑惑地一笑,不明白他为什么又转回这个话题。
“而父亲告诉我,”奎林轻声继续,“因为圣者并不是神祗,她也不过是一个人类,她的力量在她坚强而仁慈的心里,在她诚实而勇敢的灵魂之中。在神的面前,她代表着人类最美好的部分,并以此提醒那些真正高高在上的,不要无视我们的苦难与希望……任何一个有着同样伟大灵魂的人,无论他是否相信,都有神明与他同在,让他历经磨难也无所畏惧,永不退缩……那才是真正的力量。”
他向着埃德微笑:“你有那种力量,埃德?辛格尔,永远别忘了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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