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被发现,精灵也不再隐藏。
他从林间走出,站在石柱前,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奇怪的女人。如果不是那一头过于醒目的白发,她看起来就像附近森林里人类猎人家的女儿,随随便便地束着长发,穿了一身半旧的蓝灰色长裙,裙摆满是泥泞,浑身上下唯一的装饰,只有一个已经发黑的雕花带扣……和腰带上一个小巧的皮质腰包。
但“猎人家的女儿”不会有这样……如天与海般深远的蓝色眼睛。
那双眼睛里有某种难以形容的东西,让他几乎不敢直视,又不由自主地被吸引。
“我叫费利西蒂。”
他听见女人轻快的声音,“费利西蒂?安珀。你呢?”
“……俄林?繁羽。”
他忽地紧闭双唇,懊恼又疑惑——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老老实实地报上自己的名字,即使面前的女人看起来没有一点恶意,他对着她也生不出一点敌意……这毕竟是个陌生又可疑的不速之客。
“你不是本地人吧?这片森林不允许人类擅入。”
再次开口时,他的语气有些刻意的严厉,却又不自觉地为对方的“擅入”找到了一个可以原谅的理由。
“我并没有‘擅入’呀。”女人笑眯眯地回答,“我可是得到了允许的。”
“……谁的允许?”俄林微微皱眉。
“它们。”费利西蒂随意地挥了挥手。
一阵风过,春末繁茂的枝叶沙沙轻响着向她点头,洒落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烁出金色的光芒。
俄林惊讶地抬头。即使身为精灵,他也听不懂树木的语言……但在那一瞬间,他恍惚听到四面八方传来细碎的低语。
是呀。它们窸窸窣窣争先恐后地回答。是的。
或热情,或矜持,或苍老,或稚嫩。
一滴水恶作剧般落在他的额头正中,让他几乎惊跳起来。
潮水般的低语缓缓退去,林间唯余风声。他茫然四顾,心中升起淡淡的失落。
“……你到底是谁?”他脱口问道。
他没有怀疑他听到的不过是某种邪恶的魔法导致的幻觉。眼前这个女人看起来仿佛天生就是这片森林的一部分……或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而他们这些自诩为自然之子的精灵,反而不过是匆匆的过客。
“费利西蒂。”女人睁大眼睛,“我刚刚告诉你我的名字了呀。”
眼角的肌肉抽了抽。精灵分明地感觉到自己被戏弄着,尽管这个女人的年纪或许还不到他的十分之一,在她面前,他却莫名地像个孩子。
“……我能帮你什么忙?”他尴尬而生硬地改变了话题。
“这里最近发生过什么意外吗?”费利西蒂问得十分直接,“不太好的那种。”
“……我妹妹在这里摔破了头。”俄林回答的时候觉得这简直像个笑话,女人若有所思的神情却让那种可笑的荒谬感变成了隐隐的不安。
费利西蒂突然把手伸向腰间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他看着她从腰包里掏出一个银质的小盒子,熟练地打开。阳光下,精灵敏锐的目光捕捉到了里面那一堆五颜六色的小块,像是某种劣质的宝石……
“你妹妹喜欢吃糖吗?”她问他,随手往自己嘴里扔了一颗。
俄林心情复杂地看着她,沉默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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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林的妹妹菲丽丝还不满六岁,不怎么爱吃糖,倒是对费利西蒂满头的白发十分好奇。
“为什么你的头发是白色的?”她问她,“你看起来一点也不老。”
“好看吗?”费利西蒂微笑着,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好看。”菲丽丝点头,“像雪一样。”
精灵们从小都会被警告,要小心“狡猾的人类”。然而面对眼前一头白发的陌生女人,菲丽丝的眼中没有一点防备。
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些雪一样的白发,像是担心它们会在她的手指下悄悄融化,完全没有在意女人同样轻柔地拂过她额角的手。
那里还留着一道伤疤。
鹿角森林里没有诸神的咏者,一个也没有……而精灵也从不会求助于森林之外那些人类的牧师。
“当我们最初诞生的时候,每个灵魂都带着神的光辉,每个精灵都是天生的咏者……我们的祈祷,并不需要谁来代为传达。”
古老的羊皮卷上留着祖先的箴言,几千年的时间里,精灵们渐渐习以为常。即使会有伤痛和死亡,也不过像森林里的树木,会被狂风所摧折,会枯萎腐烂,融入大地……生命有始有终,而他们的灵魂,必然会回到诸神的怀抱。
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淡红的伤痕并没有消失。费利西蒂毫不在意地坐在湿漉漉的石块上,托着下巴发着呆,任由小小的精灵女孩儿把她的满头的白发编出各种花样。
“……有什么问题吗?”
俄林终于忍不住问道。
“我也不知道呢。”费利西蒂叹气,一点也没有掩饰她微微的沮丧,“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又感觉不到任何恶意……”
俄林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阳光下舒展的枝叶。
“它们也不能告诉你吗?”他问。
费利西蒂嗤嗤地笑了起来。那不是嘲弄,只是单纯地觉得有趣,精灵却还是不禁红了脸。
“它们也不是什么都知道的呀。”她说,“谁也不可能什么都知道的。”
“……你是个私语者……还是人类的牧师?”俄林问她。
“都算吧。”
这是个不可能的答案,精灵却本能地觉得她并没有撒谎……也不是在敷衍。
“你信神吗?”费利西蒂反问。
“……我是个精灵。”
“是呢……如果有一天,诸神命令你去做自己不想做,也不该做的事,你会服从吗?”
“……不会有那种命令。”
“如果有呢?”
“……”
“所以,你不会服从……那不算是背叛吗?”
“我们是神的造物而非奴隶……诸神的光辉在我们的灵魂之中,只要问心无愧,就没有什么背叛可言。”
笑意在费利西蒂蓝色双眼中闪耀如水波。她抱着菲丽丝站了起来,伸手轻轻戳了戳他的胸口。
“记得你的话,精灵。”她说,声音像林中的风声般低了下去,低得连他都几乎听不清:
“瞧……没什么可担心的呢……”
那句话,似乎并不是对他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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