椅子拉到床脚,坐下仔细观摩睡汉的面容:他的脑袋很大,可能是因为白胡子蓬乱,长长的白头发又纠缠在一起,所以显得脑袋更大。脸上饱经风霜如刀剑刻蚀,露出来的脖子则老得瘦骨嶙峋。他的眼睛闭着,嘴上还有抹淡淡的微笑。整体看上去的感觉还真说不清楚。威瑟盯着看了很久,时而转转头,看看从不同的角度看上去是如何他似乎在找一个什么特点,却没有找到。他这样坐了快有一刻钟;门打开了,弗洛斯特教授轻轻走了进来。
他走到床边,弯下腰去,仔细观看那陌生人的脸庞,然后又走到床的另一侧,再作观察。
“他睡着了?”威瑟悄声说。
“我想没有,他更像是入定了。具体到底是怎么样,我也不知道。”
“我想,你觉得肯定是他吗?”
“在哪里找到他的?”
“在距离地穴入口四分之一英里处的一个山谷里。他们基本上一路顺着脚印找到了他。”
“地穴里是空的?”
“是的。你走后不久,斯通给我打电话汇报了。”
“你要准备打发斯通了?”
“是的。可这个你怎么看?”他瞅瞅床,示意弗洛斯特。
“我想就是他。地点是对的。而且以别的理由都难以解释此人为什么裸体。其颅相也和我想的一样。”弗洛斯特说。
“可是这脸呢?”
“是啊。有些特征确实让人担心。”
“我可以发誓,我知道大师会长什么样,甚至也知道长什么样的人能被培养成大师。你明白的……一眼就能看出史垂克或者斯塔多克能行;而哈德卡索小姐尽管禀赋卓越,却不行。”威瑟说。
“是啊,可能我们得准备好,他……也许非常粗野。谁知道亚特兰蒂斯世界的魔法到底是什么样的?”
“当然了,我们一定不能呃目光短浅。我们要假设,那个时代的大师们并不像现在一样和普通人截然不同。我们今天不得不扬弃所有感情甚至本能的因素,而在大亚特兰蒂斯,当时感情和本能却是可能接受的。”
“不是要设想到这一点,而是必须设想到这一点。我们不该忘记,整个计划都建立在不同的法术重新融合的基础之上。”
“正是如此。可能我们和诸神联系受了他们不同于我们的时间比例影响会忘记以我们人类的标准衡量,我们和古代的时间跨度有多大。”
“你看,那边这位并不是来自五世纪的。他代表的是某种远为古老的传统在五世纪的传承。这个传统早在大灾难[6]之前就已经传承下来,甚至更早于原始德鲁伊时代;这个传统可以上溯到努密诺的时代,在冰河时代之前。”
“这整个实验可能比我们预想的更冒险。”
“我之前就曾经表达过这样的愿望,你不要总是在我们的科学讨论中插入这种情绪化的伪判断。”弗洛斯特说。
“我亲爱的朋友,”威瑟看也不看他,“我很清楚,你刚才说的这个问题,你和诸神之间已经讨论过了。我很清楚。毫无疑问,我想你也很清楚,关于你自己的做事方式中一些足堪非议之处,诸神和我之间也有过讨论。天威难测这种管理方式,用来约束手下时是很合适的,要是打算用在我们自己中间,那没有比这更无用,或者说更危险的了。我是为了你的利益考虑才斗胆指出这点。”
弗洛斯特没有回答,却对威瑟做了个手势。两个人都沉默了,紧盯着床:睡汉睁开眼睛了。
一睁开眼睛,整张脸突然就有了表情,但这个表情是何意味,他们却看不出来。睡汉似乎在看着他们,但他们却不清楚究竟有没有看见他们。几秒钟之内,威瑟觉着那醉汉脸上的表情主要是谨慎,却没有任何强烈或不安的表情。这是一种习以为常、并不明显的的戒心,似乎说明此人是平静地,甚至达观地忍受了多年的苦难。
威瑟站起身来,清清喉咙说:“梅林大师,不列颠人之最睿智者,权掌机密,荣获此机会呃在此处欢迎你,实为无上之荣幸。您明鉴,我们对伟大之术也略有传习,请容我说……”[7]
可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了。很显然,睡汉并不在听他的话。而五世纪一个教育良好的人,是不可能听不懂拉丁文的。是不是他自己的发音有错误?可他怎么也不觉得,这个人会一点也听不懂。他脸上毫无好奇,或者说索然无味的表情说明他根本就不在听。
弗洛斯特从桌子上拿了一只玻璃瓶,倒了一杯红酒。然后走到床边,深深一鞠躬,把酒杯给了那陌生人。陌生人看着酒杯,那表情可以说狡猾,又似乎不是那样;然后他一跃坐起来,袒露出毛茸茸的胸脯和瘦弱但肌ròu饱满的胳膊。他的眼睛转向桌子,还用手指着。弗洛斯特回到桌边,又拿起另一只玻璃瓶。陌生人摇摇头,又指了指。
“我想我们尊贵的客人想要的是那只酒罐。我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是不是”威瑟说。
“里面是啤酒。”弗洛斯特说。
“哦,这可不太合适不过呢,也许吧我们对那个时代的风俗实在太不了解了……”
他还在说,弗洛斯特已经装满了一大锡杯啤酒,献给客人。这张神秘的脸上第一次闪现出一缕兴趣。那人一把抓过杯子,掀开嘴唇上乱糟糟的胡子,大口痛饮。一头白发仰得越来越高;啤酒杯也渐渐底朝天了;细脖子上肌ròu跳动,喝酒的样子一览无余。最后这人把啤酒喝得一滴不剩,放下杯子,用手背揩揩湿漉漉的嘴唇,长长地感叹一声这是他来之后发出的第一声。然后他又颇有兴致地盯着桌子看。
二十分钟里,两个老人家一直在喂他吃威瑟颤颤巍巍、彬彬有礼,弗洛斯特则往来如飞、一声不响,就像个周到的仆人。桌上有各种美食,但那陌生人只对冷牛ròu、鸡ròu、腌菜、面包、奶酪和黄油感兴趣。黄油他吃得很文雅,还把黄油刀舔了一遭。他显然不知道怎么用叉子,而是双手抓着鸡骨头,大嚼特嚼,吃完之后还把骨头藏到枕头底下。他吃东西时啧啧作响,像是头野兽。吃完之后,还打手势要了第二杯啤酒,两口就喝完了,在床单上擦擦嘴,用手擦擦鼻子,看起来似乎定下心来准备再睡一觉。
“啊呃先生无端打搅您,则甚非我所愿。然此刻,如您允许……”[8]
但这个人毫不在意。他们也不知道他的眼睛是闭上了,还是透过半闭的眼皮仍然看着他们;不过很显然他无意说话。弗洛斯特和威瑟疑惑地对视了一眼。
“除了旁边那个房间,这间房间就没有别的进口了是吗?”弗洛斯特说。
“是啊。”威瑟说。
“我们到那边去讨论讨论眼下的情况。我们把门虚掩着,一旦他惊醒,我们就能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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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洛斯特突然丢下他一个人走了,马克内心先是感到一阵出乎意料的轻松。这倒不是因为他对未来毫不担忧。而是,在重重忧虑之中,反而产生了一丝奇怪的轻松之心。不用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