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肖怀佑看着半弯着背,长剑已有三分之一埋入地上,紧握着剑柄的手皮开肉绽,满身污浊的少年,他一怔,“停手吧,已经够了……”
长发不知何时披散开来,李翰宸微微垂眸,柱流般的血如妖冶的红花一朵一朵在黄泥中绽开,让他的刘海都凝结成块,他视线落在执着长剑的手上,轻声说:“我是一个剑修。”
……
“你是一个剑修!”抱着青铜剑吊儿郎当的陆衡冽对着小徒弟李翰宸从来都是讲究着严师出高徒那一套,他看着扎着马步头顶上顶着盛满了水的水桶,两只手臂上还各自吊着重重一串石头的小李翰宸,声音严厉如剑光,“你知道剑修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烈日高照,小翰宸脸颊被晒得通红,满头大汗,衣襟都湿了个彻底,他两股战战,吊着两串石块的手臂酸疼得仿佛没有了知觉一般,头上顶着的水桶让他整个头顶都不住得发麻。
“是聋子么?听不见我的问题么?”陆衡冽目光冷凝,高声问道,“大声回答我!剑修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毅力!”小翰宸张开嘴大声喊道,随着他沙哑的声音,头顶上的水桶却倒了下来,浇了个他满身,水桶里的水瞬间令黄土地变得泥泞,水桶打在他的手臂上,他一个踉跄,整个人都跌进了泥泞当中。
陆衡冽不为所动,他摇了摇头,语气严厉:“错!加练两个时辰后回答我,剑修最重要的是什么!”
“什么时候你回答对了,什么时候你才能拥有属于你自己的剑,不然在那之前,你的武器都只能是——这个!”
小翰宸闻言他抬起了头,满脸是泥的他,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他看到他师傅手中拿着的是一根再普通不过的树枝。
“在你没有真正想清楚前,你都没有资格成为一个剑修,你都没有资格拿起属于你自己的剑!大声告诉我,你明白了么?”
小翰宸哑着喉头,声音呜咽,一张口就满嘴是泥,他却大声回道:“我明白了!”
混着泪水和汗水咸湿的黄泥在他抬手擦眼泪的时候进了他的眼睛里,又咸,又疼,眼皮子一肿就是好几天。
他是要成为剑修的修士,身为一个剑修,怎么可以没有自己的剑?所以严寒也好,酷暑也罢,小小的他一次又一次地倒下,满手是茧,浑身是伤的时候,却始终没有放弃。
终于有一天,在他两颊颧骨通红,都是冻伤的时候,他高声答出了心中的答案:“是剑!”
剑修最重要的是剑!剑就是剑修的生命!
现在,他握着长剑的手冒出寒光,浑身翻滚着湛蓝的灵气,他用力的将他的剑拔了出来,如同多年前一样,沙哑着声音大声说:“剑修最重要的是剑,因此只要我还能握住剑,我就绝不会倒下!”
……
“大胖子,看你这么胖,身手还挺敏捷的嘛?”陆绍曲抹了抹嘴角的血迹,粗着嗓子说道,他甚少有让自己如此狼狈的时候,大汗淋漓却浑身畅快。
他喘着气,此时已经精疲力竭了,每抬一下手都十分酸痛难忍,自从他从自己那个破家族里逃到太初派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这样毫无形象地和人打成一团过了。
他看向努力抬起手,大腿都一直发着抖的大胖子,皱了皱眉:“你现在识海是不是很疼啊?”
大胖子余祥摇了摇头,用力扯了扯嘴角:“还行,忍得住,咱们继续!”
他点了点头,站直身子,又是你来我往了半刻钟,他感觉到自己快要支撑不住了。
当他再一次吃力地勉强接住余祥两拳的时候,不料大腿一直发抖地大胖子却出其不意地用腿用力地勾了他右腿一下,让他整个站立不稳,不由自主地倒下,他已经用尽全力了。
被汗水模糊的视线中,他看到大胖子余祥仍然抬手想要出拳,他心服口服地开口道:“我认输,大胖子你赢了。”
他看着明明识海生疼,浑身无力酸疼却硬撑着倔强不肯倒下的大胖子不由轻声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是个大胖子打架还这么厉害?为什么觉得不疼?为什么都抖得那么厉害了还能不停出拳?为什么他都认输了还不肯倒下?
“因为,我是他们的大师兄啊。”
余祥呀,小的时候没有爹,被喊着“野孩子”和一群人打得鼻青脸肿,打架就那么练出来了。
识海翻江倒海怎么会不疼,可是那疼比起自己亲娘打在身上时心里疼算不得什么,他早就习惯了。
他打惯了,也疼惯了,后来他被师傅捡回了归一楼,瘦骨嶙峋的他硬是被喂出了一身的肉,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挨过那样的打,再也没忍过那样的疼。
可是就算这样,被他喂大的师弟师妹们,在他炼丹时受伤了,都会一个个从门缝里『露』着个小脑袋,一脸担忧地看着他,在他历练归楼的时候,会一股脑儿地跑到他跟前,一口一个地争着喊大师兄回来啦!
所以他觉得不疼,所以他能一边手抖一边不停出拳,所以他在裁决修士开口前一直都不会倒下,因为他是他们归一楼的大师兄啊,可不能让那群小家伙又一脸担忧地看着他了。
……
“以身为符!以身为阵!靠!今年的筑基期炼符第一和炼阵第一都是疯子么?为了风云大会,一个个的都不要命了么?”
柳嘉划破了自己的手心流出了自己的精.血,灰头土脸的他闭上了双眼,眼前浮现了各种五行算术,而在一排排文字算法之中,他同样看到了一张张脸。
看着一丝不苟,对着他却总是絮絮叨叨地和个老太婆似的师傅,从小到大都会偷偷在他的储物袋里头塞各种各样的材料。
明明都和他赌气跑到火焱山,每个月还给他飞来一包袱新衣服,一年给他寄一封信凶他敢不好好修炼就打断他腿的青梅竹马。
和他闹得最凶,却总是会感觉到他心情不好的时候给他做好吃的,陪他不醉不归的好兄弟胖子。
后来,还有看他炼阵总是受伤特意从小师叔那偷来上品防御马甲的狄大师姐,有一边嫌弃他会弄哭溜溜,一边又放心让溜溜陪他玩的荀安师姐……
一个一个的比他还要担心炼阵考核不过对他有影响,却一个一个都憋着不敢说,苏师妹偷偷跑去炼阵联盟帮他讨要考核失败的阵法还会特意给考核修士弹了琴,面冷话少的李小师弟会一言不发地在外出历练后给他清心宁神的上品宝玉。
从他第一次四阶炼阵师考核没过的时候,他反复演算了千万遍四阶炼阵师考核的所有阵法,他不是没有成功过,可每一次成功无一例外都是在归一楼自己地盘里才会成功。
他百思不得其解,直到炼阵大比的时候,他不期然间想到了让他一脚踏入炼阵之道的古书卷,书卷里头记载着一个名为千里百城镇的上古传送阵,据说是上古时为了方便不会御器飞行的低阶修士出行而建造的一个传送阵。
他一心想着炼出名垂千古的上古大阵,却忘了最早阵法师们修炼出大型阵法很少有为了自己,那么他呢?他修炼的阵法又是为了谁呢?
阵之道,长途漫漫,未来的事他不知道。
而现在,他只知道他此时修炼的阵法是为了归一楼,是为了那些为了他『操』碎了心的家伙们。
……
以身为形的严芮雯和诸多太初派弟子不同,她并非出身世家,一开始也只是一个在外门的三灵根,在太初派的日子并不好过,她总是孤身一人,埋头苦练,直到有一天她的师傅发现了她无意中炼的符箓,从此她开始系统地学习炼符,走上了符之道。
在符之道上她找到了自己的栖息地,她仍旧是孤身一人,却不再是一个人,有千千万万的符箓会陪着她,她终将独自一人在这条大道上砥砺前行,直上云霄。
所以她愿以身为符,只为一战,如今或许她遇到了与她极其相似之人,她不由心中升起一股惺惺相惜之情。
然而当她融入了自己神魂精血而成的符与那人的阵法相碰撞时,于符阵相撞的炸裂声中她感受了一种和她的符箓不一样的气息,明明很疼,却让她感受到了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那种瞬息间的感觉,让她不由在被炸裂的星光点点中看向同样缓缓倒地的对方,她看到对方看向了远处的擂台观赏区,竹青的大旗子格外显眼夺目,大旗子上写着几个歪歪斜斜的墨黑大字——归一楼加油!
原来他们是不一样的啊,真羡慕啊,缓缓倒地的她眼角沁出晶莹的水珠,她心中轻声说,我的符啊,对不起,只有我能陪着你……
……
天下第一锤贾林虽说是筑基后期,实则早已半步金丹,突破金丹只待等些时候便可。
他参加过两届风云大会,这是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遇到的对手却是最难缠,也是最令他敬佩的对手。
道体双修的修士他并非没有见过,道体双修有所成的女修士眼前这位是他见过的第一个。
眼前这个女修一边被他的铁锤砸得碎骨,一边又用生骨术法生骨却仍然面不改『色』的做法即使是他,也不能保证自己能够做到。
此刻他看着面前女修越来越猛的攻势,眼中的讶然显而易见,他能清晰地看着女修身上的伤口不断地增多,外『露』肌肤上的血痕密密麻麻,几乎染红了她身上穿着的一身竹青长袍,他能够感受到她的执着和认真,如果不使出十二分全力,是对她的不尊重。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体内隐隐有了虚形的半步金丹在丹田内发出亮光,他仍然一边落下千重铁锤影,一边忍不住隐含叹息地问道:“不过是一场风云大会,这么拼命值得么?”
鲜血淋漓的狄虹雨目光炯炯,明亮的双眸中似乎燃烧着永远也烧不尽的火,她声音微哑却有力:“当然值得了。”
……
她从前胖得厉害,裹一身红不像话,竹青门派长袍也不怎么穿,总是穿着一身深『色』,直到她遇到了一个小大夫,小大夫有一双巧手,会采『药』,会煎『药』,会炒菜,还会绣花裁衣,红着脸对她说:“你真美。”
她从第一次穿一身正红,到最后一次穿一身正红穿了五十多年,她最后一次穿一身正红的时候,她轻轻问道:“夫君你等了我一辈子,值得么?”
小大夫陆姜元哑着声音,笑得没有牙齿,像是她问了什么愚蠢的问题一样用着理所当然的语气道:“当然值得了。”
躺在她怀里的小大夫陆姜元一边笑着,一边问:“娘子,你能和我说说你的家么?”
“好啊,”她这样应着,缓缓说着,“我的家叫归一楼,我有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师傅,有一个笑起来像是母鸡叫的师弟,有个长得贼漂亮的大师伯,脾气软和的三师伯有个做饭特别好吃的徒弟,还有会和这个做饭好吃的师弟一起闹腾的炼阵师弟……”
“我那个特别吊儿郎当的二师伯啊,还收了三个徒弟,有个与我特别投缘,没大没小地叫我狄大头,有个一开始见到我还会鞠躬拜礼的小古板,还有一个软乎乎抱起来香香的特别乖巧的小师妹……”
“我们啊,修为高点的几个会常常一起到扶摇峰修炼,然后看着师弟师妹们在底下闹腾……”
那天她说了很多很多,她怀里的小大夫陆姜元认真地听着,扬起的嘴角始终没有下去过,她的小大夫轻声说:“他们和娘子一样好呢,他们是娘子的家人我就放心了。”
“娘子啊,要是我能一直陪在你身边,该多好啊?”
“我不在,你能好好地修炼生活么?”
她的小大夫自问自答着:“我的娘子最厉害了,当然能了,因为有他们一直陪着你啊。”
……
“这么拼命值得么?”
“当然值得了。”
因为有他们一直陪着我啊!
……
“这就是归一楼么?”褚闻道君轻声喃喃着,他微微垂眸,怪不得她那时候总是嚷嚷着“我们归一楼最厉害了”。
华舜道君看着擂台默然不语,他向下望去,只见太初派与归一楼对战的擂台渐渐变多,而越来越多的人不由自主地站起了身,所有观赏的修士都安静了下来。
一击玄山十八剑第十三招,天王龙破!
一击足有金丹中期之力的大罗鬼杀锤!
两道满身血污的身影缓缓倒下,另一道胖乎乎的身形微微晃动,终于坚持不住,倒了下来。
肖怀佑将太和剑收入剑鞘中,握着剑柄,轻声说:“你们已经很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