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云婠进了马车就看到一身短打装扮,头戴斗笠的苏楚昇。
苏楚昇朝着裴云婠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裴云婠就没有开口问话,只是同浮光眼神交流了一番。
二人对于苏楚昇今日的出现,都猜不着原委。
苏楚昇命小厮赶车,一行人乘坐马车七拐八弯,大概半个时辰后,到了耀京城的西城区。
西城区是耀京城里最是鱼龙混杂之所,是市井小民与三教九流的聚集地。
马车在一处陋巷的某一座老宅前停下。
小厮下车敲门,三长两短再一长。
很快,宅子的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
小厮则跑回来将马车赶进宅子里。
等到确定无人跟踪,小厮关上宅门,才示意马车上的三人下车。
苏楚昇率先下了马车,再向裴云婠做了个请的手势。
裴云婠配合地下了马车,浮光紧随其后。
苏楚昇在前边带路,几人一直往宅子里走,最后还穿过院墙,去到背对着宅子的另一所宅子。
两所宅子的正门是相反的朝向,后院却是只有一墙之隔。
苏楚昇领着裴云婠和浮光一路分花拂柳,最后在一间正房外停下。
“今日请仙爷来,实在是出于无奈,屋内有位病人,还请仙爷诊治一二。”苏楚昇将姿态放得很低。
甚至连外人对红尘仙的尊称“仙爷”都用上了。
裴云婠虽然没少见苏楚昇对他人点头哈腰、阿谀奉承,但那都是对这些身份地位高贵之人。
苏楚昇几时对她有这般和颜悦色的姿态?
“驸马爷,我的诊金可不低。”裴云婠今日一直配合着,就是想要看一看苏楚昇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苏楚昇一笑,“诊金都是小事,还请仙爷看在同门师弟的份上,今日多多帮忙,大侄子你说是吧!”
这般说着,苏楚昇一脸慈爱地看向浮光,还拍了拍他的肩膀。
“……”裴云婠震惊地侧身看向浮光。
浮光竟然是苏楚昇的大侄子?
哪方的亲戚关系?
怎么攀扯上的?
裴云婠的内心里发出三连问,因为她真的很是震惊。
苏楚昇竟然是认识浮光的!
裴云婠再细细回想,苏家已经没有旁的亲戚,浮光与苏楚昇的血亲关系好似可以排除……
大脑里飞速运转的同时,裴云婠并未错过浮光脸上的任何表情。
浮光脸上的人皮面具不算薄如蝉翼,因此不能全部展现出他真实的表情,只能通过他的眼神辨认。
而浮光的眼中有着明显的惊愕,好似他也不曾预料到苏楚昇会说这么一句话一般。
“我……”浮光欲言又止。
裴云婠见状,轻声一笑,“既然驸马爷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岂有不帮之理。”
裴云婠看出浮光神色中的震惊与为难,也就明白这其中怕是有隐情。
此时并不是问话的好时机。
况且裴云婠昨日才说过是自己不想知道浮光的身份,今日总不能如此快就自打脸不是。
苏楚昇倒是没在意裴云婠与浮光之间的眉眼官司,只是推开了房门,“仙爷里面请。”
裴云婠顺势进了屋。
屋内有着浓重的药味与熏香,裴云婠一闻,就知道苏楚昇是让她给谁瞧病了。
架子床上围着厚厚白色的帐幔,只隐隐约约看得到一个瘦弱的身形轮廓。
“咳咳咳……”躺在床上的人发出抑制不住的咳嗽声。
裴云婠听着这般咳嗽声,更能确定声音的主人是谁了。
苏楚昇走到床边,将床上人的一只手腕拿出来,帐幔依然挡住了床上人的容貌身姿。
“仙爷,请。”苏楚昇颇为讨好地向着裴云婠一笑,还周到地给裴云婠搬来一张方凳。
裴云婠顺势坐下,给床上的人诊脉……
体弱内虚,有先天不足的疾症。
情绪上的大起大落,奔波劳累,水土不服,损伤了五脏六腑的元气,亏虚了身子骨。
两者凑到一处,再染上了风寒,遂引发了喘咳之症。
加之诊治不当,调养不周,因此而导致了病情的恶化……
裴云婠在探脉的同时,已经联想到了一整套的作死步骤。
这人到得今日之状,纯粹就是作来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裴云婠的眉头越皱越紧,苏楚昇在一旁看得心焦不已,他忍不住问道:“仙爷,如何啊?”
裴云婠收回手,一瞬不瞬地看着苏楚昇,“想必驸马爷已经延请过多位大夫为床上的这位公子诊治了。”
言下之意就是:这人病情如何,你应该早就心里有数了。
苏楚昇感觉被裴云婠的话给噎住了,直觉心里不爽,但他有求于裴云婠,自然得继续涎着脸讨好,“老夫自然是知道的,素闻仙爷医术过人,能够生死人肉白骨,敢问仙爷可有妙方?”
裴云婠从不是听一两句夸赞就会飘飘然之人,特别是苏楚昇这话夸得还不走心,她只道:“那就要看驸马爷是想要何种程度的结果了。”
苏楚昇不解地问:“仙爷此话何意?”
裴云婠冷声一笑,“若是驸马爷要的是这位公子健康长寿,那就得付出些高昂的代价。”
“什么代价?”
“驸马爷需为公子找一处山清水秀、冬暖夏凉之所,用天材地宝的上好药材供着,再派一堆的人耐心伺候着。”
“热不得、冷不得、风吹不得、雨淋不得,闻不得花香,养不得宠物,屋里不能有灰,屋外不能喧杂。”
“如此,公子的喘咳顽疾,自然能好。”
喘咳之症的发生,有诸多的诱因。
像是外感风寒或风热之邪,未能及时表散,邪蕴于肺,壅阻肺气,气不布津,聚液生痰;
或是吸入风媒花粉、烟尘、异味等,影响肺气的宣发,以致津液凝痰;
再有过食生冷,酸咸甘肥,积痰蒸热,壅塞气道;
以及体质不强,有因家族禀赋而病喘者;
以上种种都能使得其病情恶化。
所以,这是个异常娇气又富贵的病。
苏楚昇一听,感觉头都大了……
其实,裴云婠说的这些,先前也有几位前来诊治过的大夫说过,只是那些人说得不如裴云婠说得详细。
“仙爷,可有其他妙方?”苏楚昇就是做不到为其好生调养,才找裴云婠前来诊治的。
“其他法子倒也是有,只是不如先前说的法子管用,但保个五年十年的,还是可以的。”裴云婠说着,挑眉看了一眼苏楚昇,“驸马爷乃是大耀皇族,应该不至于无法精细地养着一位病患啊!”
裴云婠这般说,是有意试探苏楚昇。
包括她先前说的那一大段精心调养的话,都是在试探。
床上躺着的人,就是苏楚昇的儿子苏隽彦,这是个已经心照不宣的事实,裴云婠进屋时就已经猜到了。
而苏楚昇却对精心调养的法子弃之不用,对他自己唯一的儿子都能如此狠心,足可以推测他肯定另有打算想让苏隽彦做些什么。
不然,苏楚昇为何不派人将苏隽彦送去一处适合养病的地方静养。
至于苏楚昇到底在算计些什么,裴云婠暂时就不清楚了。
苏楚昇听得裴云婠的话,面色有些讪讪,他刻意不理会裴云婠说的后一句,只对前一句作了表述,“还请仙爷妙手相救。”
裴云婠并不意外,只是反问一句,“驸马爷要用哪个法子?”
苏楚昇堆着笑脸,毫不犹豫地回答道:“自然是第二个!”
裴云婠了然地点了点头,她猜苏楚昇肯定是做着两手打算,想要先让裴云婠以速成的法子给苏隽彦治病,等以后再用精细的法子。
可是……
哪能如此两全其美!
“驸马爷,事先我得向你言明,若是用第二个法子,最多保十年,少则五年,至于到了时间,是再也不能用第一个法子了。”
“如此,你可得想清楚了。”
裴云婠如实相告,并未有半点隐瞒与恐吓之意。
医者仁心,裴云婠虽然怨恨苏楚昇,却不至于用医术去坑害苏楚昇的儿子。
她要为自己讨要公道,有的是方法,却不会用趁着医治的机会去害人,这是有违医者的道德心。
苏楚昇的眼中闪过甚是明显的惊愕之色,他没想到自己打的好算盘这么快就被裴云婠识破,还被告知不能施行。
眼下,苏楚昇面对着两难的选择,到底是快还是久呢?
裴云婠瞧着苏楚昇的犹豫不定,再想着自从她进屋,床上的人并未说任何的话。
其实,病患的决定,才是最应该听取的。
“既然驸马爷心有犹豫,那我先出去,你们二人可以商量一番再做决定。”裴云婠说着,转身就往外走。
浮光也随即跟上,出门后还带上了房门。
裴云婠走到院子里,发现院中的景致都是精心打造的,有着明显地工匠痕迹,也散发着财气之光。
裴云婠在心中猜想,其实苏楚昇并不是没能力派人为苏隽彦精心调养。
可他为何不这般做呢?
心底里冒出疑惑的同时,裴云婠将目光瞥向一旁的浮光。
之间浮光像个做错事的小娃娃一般低着头,眉头紧皱,却时不时用眼角余光瞟向裴云婠,以观察裴云婠的神色。
裴云婠不由觉得好笑,她递给浮光一个玩味的眼神,让他自行体会,再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浮光又恼又疑惑地垂下头……
不是适合说真心话的场合,二人因此并无话语上的交流。
不多时,苏楚昇打开了正房的门,“仙爷,请。”
裴云婠走上前,“可是决定好了?”
苏楚昇点头,带着孤注一掷的决心说道:“用第二种。”
“好。”裴云婠一向尊重病患极其家人的选择。
在这之后,裴云婠就写了张药方子,再细细叮嘱了许多需要注意事情。
她今日并未带施针的工具,就约好三日后再上门施针。
忙完,天色已经全黑了。
夏季的白昼长,夜幕降临都是戌时以后,晚饭时辰都已经过去了。
苏楚昇要留裴云婠和浮光吃晚饭,裴云婠自然会是拒绝的。
她哪里会想要与苏楚昇同桌吃饭。
苏楚昇也不强留,只派先前的那个小厮赶着马车将裴云婠和浮光送回红尘画舫。
裴云婠回到红尘画舫的第一件事就是沐浴,还让浮光也去洗浴一番。
不洗干净全身沾染的气息,裴云婠觉得浑身都不舒服。
她就是这样,若是特别讨厌一个人,连带着与这个人在同一处待了片刻,回去后都必须沐浴熏香。
等收拾完了,裴云婠才让绿柳往她房里送晚饭。
这个时候已经过了饭点,还是绿柳给裴云婠在厨房里留了饭菜温在灶上。
吃完之后,裴云婠才去浮光的房里。
浮光也才吃完饭,正倚在窗边看着沉沉夜幕发呆……
裴云婠让绿柳守在门口,自己推门而进就反锁了房门,这是不想让外人前来打扰。
浮光的房里有张美人榻,因他闲暇时喜欢半躺在上面看书。
裴云婠走过去往美人榻上一躺,幽幽开口道:“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话吗?”
浮光转过身来,目光灼灼地看向裴云婠。
“你的脸……”裴云婠的视线原是投射在浮光的后脑勺,而他转过身来,视线自然就落在了他的脸上。
于是,裴云婠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
自诩是易容修颜的个中巧手的裴云婠,更是自认阅人无数的她,在这一刻发现,她见过的世面,还是太窄了。
这世间竟然有一张如此完美无瑕的脸?
男生女相,可男可女。
晶莹如羊脂玉的皮肤上,精雕细琢的五官精致无暇。
浓黑绵密的剑眉斜飞入鬓,衬得一双邪魅勾人的桃花眼英气不少,眸中闪烁着万千星光,璀璨生辉。
英挺的鼻梁弧形优美而深邃,两瓣薄薄的绯唇勾勒出一个优雅的弧度,唇边漾着一抹浅浅淡淡的笑。
唇红齿白,靡颜腻理,明眸善睐,秀色可餐……
这些一般用来形容女子貌美的词,汹涌澎拜地在裴云婠的脑中席卷着、翻腾着。
这是一张被天神吻过的脸,美丽绝伦、超凡脱俗得不似凡物。
“噗通,噗通,噗通……”
周遭静谧得落针可闻。
裴云婠清晰地听到了自己急剧的心跳声。
身随心动……
裴云婠在脑子还未反应过来时,身体已经先动了。
她抚上了这一张让她心动又惊艳的脸……
良久,裴云婠喃喃一句,“真是张好皮子,要是拿来做人皮面具……”
一句话,大煞风景!
浮光脸上的神色立马黯淡下来。
敢情她只是看上了这张脸皮子而已!
浮光有些不悦地推开了裴云婠的手,然后略带赌气地躺到了美人榻上,还侧过身,背对着裴云婠。
裴云婠却还沉醉在回味浮光脸上的触感之上,根本没发现浮光已经被她的一句话而气得心塞塞。
好一会儿之后,回过神来的裴云婠,走到美人榻边上,用膝盖踢了踢浮光的腿,示意他让开一些些的位置。
浮光虽然生着气,却还是给裴云婠让出来一个位置。
裴云婠就顺势坐下,用双手托着腮,手肘撑在腿上,“浮光,没想到你真实容貌长这般,真是张好皮子!”
裴云婠依然忍不住感叹。
正准备转过身来面对裴云婠的浮光,气得又心塞了一把,索性也不再转身了。
感叹完,裴云婠却是还记得正事的,她道:“坦白从宽,我给你个机会让你老实交代。”
虽然昨日说过不问浮光的身世,但今日苏楚昇透露浮光是他大侄子,这件事,裴云婠不能假装没听到而不予以理会。
因为裴云婠不能容忍自己的身边有着与苏楚昇关系极为亲近之人,特别是她还不知情。
浮光叹息一声,再嗡声求着保证,“我说了,你会不会不理我?”
“也许会,也许不会,你先说。”
“……”浮光只感觉自己的心一抽一抽地疼。
他就知道会是这般!
见浮光没有立马开口,裴云婠也不催促,等着浮光做决定。
犹豫再三,浮光还是幽幽开了口,“我确实要叫他一声世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