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鸿坐在一旁,听着谢夫人感慨,心中思绪万千却默不作声。
这世上,能恣意妄为之人,要么就是孤身一人了无牵挂,要么就是冷血无情,没有心的人。
他上有谢家,下有妻女,这辈子也不可能说是恣意妄为;富贵荣华是体面,但同时也是枷锁。
这点道理,他懂,谢夫人懂,就连谢慈音也懂;所以他们互相理解相互体谅,在知道对方的难处后,都选择默默去接受属于自己的命运。
所以谢夫人明明不喜欢皇室,却也能答应太子与谢慈音的婚事;谢慈音上辈子明明不喜欢太子,却也选择毫不犹豫的嫁给他。
这就是家人,是血浓于水的亲情。
照水院的秋千上,谢慈音在上面轻轻荡着,心中有千百句话要讲,却无人能听。
檀桑守在身边,默默打量着谢慈音。
她发现,自那日做噩梦痛哭以后,谢慈音很少真正的笑过;她记得,她家姑娘在江宁时,明明是自信开朗,高贵傲气的。
或许是长安的风太大,将人的棱角都吹刮平了。
忽然的,她很想江宁;想念在江宁池里游船戏水,想念那个意气风发的谢家姑娘。
“姑娘,你若是在这不开心,我们就回江宁去吧。”她温声朝秋千上的谢慈音道。
谢慈音摇摇头,怅然道:“回不去了,早就回不去了。”
她这话很奇怪,叫檀桑一时摸不着头脑。“怎么会回不去呢,若是车马快些,月余就能过到了。”
回不去的不是江宁,是那个江宁的谢慈音;她的尊贵与傲气早已经被上一世磨得干净,她不再是不知世事,受尽宠爱的谢家嫡女,而是个小心翼翼,怕东怕西的小女子。
“今日好累呀!檀桑,扶我回去歇息吧。”将摇晃的秋千停下,她疲倦道。
睡吧,如今的日子,多过一天都算是上天眷顾。
午间无事,卫璟跟着明三皇子偷偷来了趟众生观,恰巧遇上了来寻观南的谢慈音。
她坐在那棵老松下,双脚悬空于悬崖之下,有一搭没一搭的晃着。
卫璟本是在那等明翼的,朝着老松下随意一看,就看见了坐在那儿的谢慈音。
谢慈音背对着他,先前隔得远看不清楚,待走近几步后卫璟认出了她头发上带着的红宝石石榴花双钗。
心中疑惑“她来这做什么?”
又见她坐着的地方实在危险,卫璟忍不住上前去提醒她。
谢慈音听见临近的脚步声,以为是观南来了,便委屈开口道:“你来啦。昨日里父亲又同我说了婚事,我不想嫁给太子,可又不能与父亲明说,这样会叫他为难的……”
她一股脑的说着,全然没发现来人不是观南。
轻咳一声,卫璟出声道:“谢娘子。”
发现声音不对,谢慈音猛的起身回头;这一动作太大,她被带得往后跌去,险些跌落下悬崖。
好在卫璟挨得近,一把将她捞回来。
靠在卫璟怀中时,她还心有余悸的拍着胸口道“好险好险。”
回过神来,见自己被个男子抱着,她猛得一惊又往后退了一步。卫璟无奈,又拉了她一把,提醒道:“娘子小心,后头是悬崖。”
这一拉,谢慈音又靠进他怀里,轻咳一声,谢慈音红着脸低声道:“你往后退几步。”
他将手收回,往后退了一步,告罪道:“娘子恕罪,是在下冒犯了。”
知道冒犯就好!本是想发火的,见眼前人是卫璟,她又硬生生将这一肚子火压了下去;开玩笑,她可不敢得罪未来的第一权臣。
面上由阴转晴,她含笑道:“没事,你也是为了救我。”虽然,我是因为被你吓到的。
卫璟见她方才面色,以为自己免不了要被责骂一番,但见她现下又满脸笑意,忍不住在心中感叹道:“真真是明事理的娘子。”
“这悬崖峭壁,松下岩石多有不稳,还是该注意些。”他叮嘱道。
谢慈音心中道:“真是热心肠的好少年。”顿了顿,她疑惑看向卫璟,问道:“卫郎君怎么在这?”
卫璟总不能同她说自己陪着三皇子来找云贵妃吧;思索了一番,他给了个中肯的答案“在下,奉上司的命令,来给云贵妃送东西。”
真是拙劣的借口,要送东西,交到下头的神殿里自然会有人拿上来,何故亲自爬上来呢。
不对,这上首,住的不是国师么?
“什么?这儿是云贵妃的住所?”她惊呼出声。
卫璟看向她,满脸疑惑问道:“娘子不知道?那是上来找谁的。”
“我来寻…”一时不防,她差点将观南二字脱口而出。
好在,总算是想到自己若是说来寻个道士的,恐怕是不妥。
“我来寻这一棵松的,听人说过,它十分灵验,就来瞧瞧。”
卫璟:“……”
好吧,她既不想说,那么自己也不必问。
“既是看见了这松,许了愿望我也就不留了,告辞。”她已经等了许久,还是不见观南踪影;想寻的人寻不到,留在这处也没什么意思。
待她走后,卫璟站在原地,回想着他方才听见的话。
“她说她不想嫁给太子。”
“卫璟,在想什么?”见他坐在方桌上出神,从屋中出来的明翼出声问道。
回过神来,他淡淡道:“官场上的事。”
顿了顿卫璟问向他:“贵妃娘娘怎么样?”
不问还好,一问明翼的脸上便愁云密布,惨淡无比。
“她还是不肯见我,我站在她门外,同她说了好一会子话。”
卫璟叹息一声,他其实不太懂得亲情对于人的慰藉;概因母亲为生他而不在了,父亲又是个贪杯好色的,这十余年来,都是自己一个人长大;也不知如何安慰明翼,他只劝慰道:“慢慢来。”
谢慈音都要到下首的三清殿了,才想起来,她方才说得话。
“那卫璟有没有听见她说的话呢?”
心下焦虑,到晚上用膳时也是心不在焉的模样。
见她一副失了魂的样子,檀桑关切问道:“姑娘,是不是饭菜不合胃口?”
“没有,只是近来天热,不大有胃口。”她回道。
檀桑:“……”明明用早膳的时候,她还说这几日的天气好呢。
第二日,她实在是放心不下,去找了谢明韬,叫他帮自己打听打听卫璟的行程,最好能约见一下卫璟。
谢明韬看着自家长姐那迫不及待要见卫璟的模样,狐疑道:“阿姊,你是不是瞧上他了?”
“胡说八道,我是有些事情要讨教他。”谢慈音瞪他一眼,辩驳道。
谢明韬本就心大,素日里一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嘴脸,也懒得去深究自家的阿姊到底要干嘛,只朝着谢慈音搓搓手,暗示自己需要一点办事的费用。
白了她一眼,谢慈音从自己荷包里掏出一张面值五百两的银票。
拿到钱,谢明韬十分高兴,拍着胸脯子保证道:“慈音放心,哥哥定然将人给你约来。”
“没大没小!”谢慈音去拍他,训斥道。
这头,卫璟刚下了衙,便见在府衙门口等着的谢明韬。
见他出来,谢明韬大步走向前去,颇为熟络的喊了声“卫兄。”
眼见少年华金玉袍,眉眼风流,活脱脱一副纨绔子弟的嘴脸;卫璟好笑,自己何时与他这么熟了。
“谢郎君有事找我?”他问道。
谢明韬只比卫璟小了一岁,却矮着卫璟一个头,瞧模样,他还觉着卫璟比自己生得好。
上下打量一番,他肯定道:“谢慈音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不知卫兄可有时间,与我共饮一杯。”谢明韬笑嘻嘻道。
卫璟:“……”
他那里有时间,即将调任,手上的事情多如牛毛。
顿了一会,他开口拒绝道:“怕是不去了,在下近日升迁,手头的事情有些多。”
谢明韬哪里管得这些,一把搂上他的肩便道:“既如此,那更是要恭喜卫兄了。”
卫璟无语,心中诽谤道:“这要不是看在你父亲是我的顶头上司的面子上,我定要叫你看看什么是文武双全。”
被他强行掳到轻音阁,卫璟兴致缺缺还有些郁闷,一口又一口的饮着杯中的酒。
他是见过谢鸿的,谢鸿谈笑儒雅,又颇有名家风骨;做事情有条不紊,做官清正廉洁,实在是官场的一块好招牌;怎么养了个儿子,跟土匪一般…
人已经带来了,也算没白拿谢慈音的五百两,谢明韬高高兴兴喝着酒,打发了身边的小厮回去请谢慈音。
不多时,头戴斗笠的谢慈音出现在轻音阁,跟着的还有王钰。
这几日见她乖巧,王衔倒也没有向前两日一样拘着她,将她放出了那一方院子。
见了出来等着的谢明韬,谢慈音背过王钰去,又给他塞了五百两,凑近他耳边道:“帮我将钰儿带走。”
谢明韬见又是五百两,高兴道:“包在我身上。”
“阿姊,前头有个新来的异邦商人,卖的东西十分有趣,我带你去逛一逛。”说着,他就上前去拉王钰的衣袖,硬生生将人给拖走了。
侍奉王钰的两个小丫头见状,忙跟上去提醒谢明韬道:“郎君小力些,别伤了我们姑娘。”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走了,独留谢慈音主仆三人面面相觑。
“我们进去等他们。”说罢,谢慈音提裙走进轻音阁。
卫璟端坐于包间之内,越发觉得谢明韬胡闹,将自己请来,又将自己丢在这里。
一壶酒饮尽,他起身准备要走,却见有人打开房门走进来。
来人不是谢慈音,又是谁呢。
一时想不到她们姐弟两要干嘛,卫璟又坐了回去。
谢慈音绕过房间内的花草屏风,又朝四周东张西望了一眼,才将头上的斗笠取下。
她朝卫璟福礼,卫璟起身,回了她一礼。
“家弟忽然有事,恰逢我在周围,便叫我来帮忙招待一下郎君。”谢慈音讪讪道,面上有几分心虚。
好拙劣的借口,一个男子怎么会唤自己的姐姐来招待男客呢;这谢小娘子,真真是个不会说谎的人。
“无事,既然谢郎君有事,那么我就回府去了,也省的麻烦娘子。”
“不不不,不麻烦。”见他要走,谢慈音忙摆手道。
见她手忙脚乱的,卫璟噗嗤一笑,道:“娘子有话不妨直说。”
心思被人拆穿,谢慈音只觉羞愤难耐。
“昨日我在道观内说了几句胡话,郎君没有听到吧?”她小心翼翼的问道。
心中忽然明朗,原来今日谢明韬这么折腾,是为着她来打听自己有没有听见她说的那些话。
“昨日风大,我并未听见姑娘说话,不知姑娘说了什么胡话,竟这么在意,还要大费周章的约我出来。”他装傻道。
听见他说没有听到,她心中一颗大石头就此落下,打马虎眼回道:“既是胡话,又怎能再说呢。”
卫璟含笑,瞧着面前表情变换飞速的小娘子。
她站了一会儿便道:“恐怕家弟暂时回不来了,若是卫郎君有事,可以先走。”
“无事,倒是还可以在坐坐。”见她问完就想叫自己走,卫璟决定逗她一逗。
“啊!”明明方才我才来,你就要走的,眼下怎么又不愿意了呢。
卫璟见她反应好笑,又想到素日里对她的传闻;明明传闻说得是这位谢家娘子性情温雅,又机灵聪明,但他看着,怎么觉着有点傻呢。
“姑娘,里面有人么?你在同谁说话?”外头的檀桑听见她的轻呼,出声问道。
遭了,打发了王钰,还忘了她有两个形影不离的丫头呢。
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她面上一片无奈;这要是见卫璟从里面出去,今夜回府她还不得被谢夫人罚跪祠堂。
“娘子在怕什么?不是说替谢郎君来招待我的么?”见她一副仇大苦深的模样,卫璟含笑开口。
这可真是,前有狼后有虎啊!可见人还是少撒谎的好。
“今日之事是我不对,还请郎君见谅。”她朝着卫璟福礼告罪,后又朝他商量道:“郎君可否待我先走后,再走?”
笑着点了点头,卫璟打趣她道:“往后娘子若是要约我,大可亲自来,我无有不应的。”
“呸,谁要约你。”她在心中诽谤,面上一片笑意,又福了个礼,转身大步出了房门。
“姑娘,方才里头是有人么?”见她出来,檀桑问道。
“没有,是灯台倒了,我被吓着。”她随意敷衍道。
奇怪,太奇怪了。谢慈音最近的行为,在檀桑眼里,可以称之为诡异了。
“时辰不早了,我们回去吧。”她朝两个小丫环道。
檀桑还在一个劲的隔着门窗朝里看,待回过头来,才发现谢慈音早已走远了。“姑娘!等等奴婢!”
不再观望,她忙提裙去追谢慈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