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漆漆的夜,一个半大小子悄悄从外推开白天预先开了锁的窗子,从屋外扒着窗台劲一跳就站在了窗台上,再一偏腿,就骑在了打开的窗洞上。他正要跳进屋里,忽然觉得裆里被什么东西挂住了,使劲一拽,“刺啦”虽然声音不算大,但被夜的寂静衬托着,显得那么扎耳朵。他伸手慢慢摸索,发现裤裆被破铁窗子上一个尖茬子挂烂一个口子。
这娃又气又怕,想往外跳又不舍得放弃,最终还是咬着嘴唇跳进了仓房里。猫着腰躲在一个老旧的碗橱子后面。
租地的李刘锁听见了声音,以为来了贼,大气也不敢出,一骨碌从炕上坐起来,竖着耳朵仔细听动静。听了半天,什么也听不见,他又躺下。
躺下刚盖好被子他又想起刚刚杀的肥猪,仓房里放着半扇猪肉呢。一斤二十多,两百斤就是五千块钱!可别让人偷了去!又惊的一翻身坐了起来。这次他穿好衣服,打亮手电,去往仓房里了了。
那娃也在那听,听了半天不见什么动静,刚壮着胆子扭亮手电,就和李刘锁弄了个正着。两人眼对眼。大眼瞪小眼。
“贼娃子!你进去做啥?”李刘锁发现对方是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手电光照在他脸上,瞧那眉眼倒有几分像给他租地的贾宽。所以他留了个心眼,多看了几眼,这时他发现这娃左手是个秃秃,一根手指头也没有。没好气地说了一句:“手都没有还偷?!”
“什么偷?这是我家的仓房,你租的是我家的地。”贾继平此时倒不慌了。
这么一说,李刘锁猛地想起来贾宽的亲侄儿听人说生出来就有一只手秃的。他放缓了语气问:“你是贾厚的儿子继平?”
“嗯。”贾继平应了一声,话都说开了,他索性大大方方地翻找了起来。
“侄儿偷爹不算偷。你出来吧,我不打你。”种地人大都实在,李刘锁也是。既然自己发现的早没啥损失,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他从裤带上取下别着的钥匙串,老眼昏花地认了半天才找见钥匙打开了门。一边开一边说:“你这是干啥?我还以为是有人偷猪肉呢。”
“叔,你知不知道我二爹把地里的账本放哪了?”贾继平埋头翻找着。
“不知道。要找你明天问问你二爹。今儿先回去。大半夜的,不是干活的时候。”李刘锁心里一动,地是贾宽租给他的,特意说过仓房的东西不能动。这娃真要拿走了什么,他不好交代。
“走吧。明天贾宽来了你们爱咋找咋找。”李刘锁又催促。
“不行。”贾继平坚决地说。
“那我得跟他打电话说一声。”
“别打。”贾继平生硬地阻拦。
“弄丢东西赖上我我可说不清。”李刘锁摸索着从衬衣兜里掏出手机来,谁知道被贾继平一巴掌拍掉地上。他弯腰要捡,看见贾继平眼疾脚快踩在了脚底下。不禁脱口就骂:“我把你个没家教的贼娃子,老子不捉你你还给老子逞上能了。”
贾继平怕他惊动其他人,麻利地捡起手机扔出窗外。李刘锁心疼手机转身就要跑出去捡,被贾继平抄起一根锹把劈头一棍打趴在了地上。
王大龙和赵伟应声而到。赵伟看见地上倒着一个人,忙上前查看。气息还在。
王大龙趁贾继平惊魂未定成功地将他一举拿下。
“放开!”贾继平努力挣扎着。
不知道从哪又冒出来个老汉上来一把推开了王大龙,站在贾继平和王大龙中间。
这时赵伟已经把地上的李刘锁唤姓,李刘锁惊讶地说:“贾厚哥?半夜三更的,你这是干啥?”
“账本呢?”贾厚老汉问。
“我哪知道你家账本在哪。”李刘锁气巴巴地说:“你儿子得赔我手机,给他摔了,八成不能用了。”
“把账本拿出来,给你买个好的。”贾厚说。
“是不是个旧的红皮的黄本本?”李刘锁忽然想起来了什么,说:“贾宽下午来时分手里拿着一个。”
“在哪呢?”贾厚急促地问。
“拿走了。”李刘锁说。
贾宽愣了愣,没再问下去,而是从兜里掏出三百块钱掖在李刘锁手里,说:“先拿着修手机,不够了哥回头再给你。”
李刘锁收起钱,应了一声:“行。”
黑暗中贾继平问他爹:“咋弄,爹?明天就开庭了。要是没这本账说什么都没用。”
“我能咋弄?要不是你……”贾厚想埋怨儿子几句,话到了嘴边又没说出口。儿子生来一只手,好不容易上了大学还谈了个不赖的对象,要不是为了给儿子在城里买房,他也不至于因为争这点遗产把二弟三弟告上法院。
“走吧。都回吧。“贾厚老汉招呼王大龙和赵伟。
两个人就坡下驴地跟着贾宽回了家。走在路上,赵伟悄悄地问王大龙:“吃人家住人家的合适不?“王大龙像回自己家一样大大咧咧地回答:“咋不合适呢?咱不是被召唤来给他断案的嘛。“
第二天开庭,贾厚坐在原告席上等老二贾宽老三贾平来应诉。预备时间没来,正式开庭还是一个人也没来。
法官挨个打了电话都说顾不上。
法庭上空荡荡就坐着法官、书记、贾厚、贾继平四个人。法官和气地征求贾厚:“他们同意缺席审判了,咱们这就开始吧?“
“行。“贾厚老脸又黑又红。
这时贾继平问法官:“要是我爹不能举证,是不就得按照法律继承判了?“
“是。“
“明明是我爹和我爷爷一人一半出钱买的地,总不能因为单据遗失就都成了我爷爷的遗产吧?“贾继平无望地问。
“你个法律系的学生咋个问了这么个问题?这就叫利令智昏。“开庭的法官是贾继平大学老师的哥们儿,毫不客气地责备他。
“爹,咱们撤诉吧?”贾继平无奈地说:“你还指望我二爹把爷爷的账本拿出来说清楚呢,人家都不来。”
“来啥?”那法官随口说了一句,“他们来不来不重要,缺席审判具有同等法律效力。重点是你们得举证证明自己出了钱!”
“我要是早像防贼一样防着他们哪有今天这种事!”贾厚老汉鼻孔里粗重地喷出一口气。卖不了地拿不着钱拿什么给儿子买房子娶老婆?城里一套房两百多万,准亲家话已经撂在酒桌上:买了房就结婚!
年过花甲的贾厚老汉望着空荡荡的被告席,昏花的老眼里悄悄淌下两滴泪。
“撤诉吧,爹。“贾继平的心里也不好受。他早料到了三爹会一口咬死都是爷爷的,但真没想到平时文质彬彬的二爹也用不来站在了三爹的那一边。
这六十亩地,爷爷奶奶去世后加上应得的遗产,自家共得四十亩,一亩地五万块钱,四十亩两百万。
爹妈早就答应自己卖了地去城里买房一起住。一切都安排妥妥的,怎么突然自家的地就都成了爷爷的了。他就是想不通:明明多少年都是这么默认的事儿,咋一征地价钱一高有的人就改口了呢?
“你说撤咱就撤。“老汉两眼看着鞋,不想让儿子看见自己的难过。
王大龙慵懒地歪倒在贾厚家的老款沙发上看着电视等父子俩回家。从厨房里传来的阵阵饭菜香让他陶醉万分。他真心地觉得村野人家饭好吃,拿猪油炒的蔬菜都无比香。赵伟仔细地观察和记录了房子的里里外外。
他俩不知道,门外有个人也在等那父子俩回家——贾平。
贾平一条腿受过严重的伤,虽然治好了但是开不了四个轮子的也骑不了两个轮子的。他吃了早饭就一跳一跳地从小路上来,这会儿正靠在贾厚家的大门边上晒太阳。
撤了诉的贾厚开着拖拉机载着贾继平父子俩闷闷地往回赶。厨房里做着饭的继平妈远远地听见拖拉机“哗踏踏”的声音就从厨房里走出门口眺望着。
贾平见了大嫂,阴阳怪气地说了句:“做人吧,得厚道。你说是不是?嫂子?”
继平妈被他这冷不丁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看才发现他可能已经在门边候了一上午——他脚边满地都是烟头。
说话的功夫父子俩已经下车走到门口。贾平冷眼看着父子俩,说:“做人要有点孝心,有点良心,还要有点爱心。要不和牲口有什么不同?”
“你骂谁牲口?”贾继平年轻气盛。
继平妈哪让他说这些没大小的话,一把把儿子拉进门里面:“少说几句没人拿你当哑巴。”
贾平冷哼了一声,面对着他大哥贾厚说:“养不教父之过。我们这个家,需要凝心聚力,需要安定和谐,为后代子孙树立方向和坐标,而不是因小失大,得不偿失,被人耻笑。”
贾厚没什么文化,被他这些文词儿弄得张口结舌。
继平妈恼了,对他说:“有啥话直说,别扯这些有的没的。”
贾平听了这话对他大嫂眼皮都没撩一下,质问贾厚说:“你这男人咋当的,看你这个家这个乌烟瘴气的样子。”
继平妈恼怒地把自家老爷们儿一把拉进门里,然后用力甩上厚厚的防盗院门。
即便如此还是能够清楚地听见贾平的冷嘲热讽:“文无真情,就会空乏;人无真情,即成鬼魅;世无真情,必成乱象。有道是天理不可欺,人心不可怜!!!”
火大的继平妈进厨房端出刚刚还没顾上倒的洗肉的脏水,打开院门,朝着贾平兜头盖脸泼了过去。
贾平没想到一贯忍气吞声的老大两口子这次居然跟他玩“阴”的,抹刷了一把脸,跳着脚的骂:“做事是为了解决问题,而不是扩大问题,使事态变的不可收拾!!!”
王大龙在屋里听的好笑,但也不方便出来看热闹,毕竟人家是亲兄弟嘛。
等贾继平进了屋他赶紧问:“开庭怎么样?”
贾继平揺了揺头说:“撤诉了。”
喷香的土鸡炖蘑菇一家人都没胃口吃,被王大龙带着赵伟毫不客气地消灭了大半。
他心里有个办法能要回土地,但是这办法用了兄弟就再也没法做了。所以他忍着先不说。
吃过饭一家人沉闷地各自歇息。王大龙趁老两口不注意跑去敲了贾继平的房门。
他要密授机宜——他不是那种白吃人家饭的人。
贾继平听了也觉得是个好主意,不过,一切还是要看老头子的。他叹了口气,问王大龙:“还有别的办法吗?”
王大龙摇摇头。
贾厚晌午都没睡着,刚过两点就翻身起来要走。
“干啥?”继平妈问。
“别管。”贾厚气呼呼地回答。
继平妈就住了嘴,由他一个人走了。
李刘锁见到贾厚讨好地笑了笑。
“锁子,手机修好了吗?”贾厚问。
“还没顾上修呢。”李刘锁瞅着贾厚的眉眼,觉得有点不好看,像是有事。
“你搬吧。”
“啥?”
“这地不给你租了,我自己种。”
“我肥都堆好了,你说不给我租了?”
“嗯。”
“这么做不行哇?说好我租五年的。”
“你也没给五年的钱。”
“明年的已经给全了,不信你问贾宽去。”
“我问他干啥?这地是我的,他收了你的钱你找他要地种去。”
“你不能这么做啊!这不厚道。”
“你说谁不厚道?”贾厚忽然就恼了,把李刘锁的被褥一卷就要丢到门外去。
“我走你也得先把钱给我退了吧?”李刘锁看着自己的铺盖卷问贾厚。
“谁拿了你的钱你找谁要去。”贾厚找了个塑料袋,把李刘锁的洗漱用品收进去扎好口也一并丢到门外。
李刘锁看出他是在拿自己撒气,便不再与他争辩,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蹲在门外看自己的铺盖卷。
接到李刘锁的电话,贾宽第一时间赶到了地头。
看着老二油黑的汽车从田埂上疾驰车屁股扬起一米多高的尘土形成一堵长长的墙,贾厚心里忽然打翻了五味瓶——老二他,明明不缺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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