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立夏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只是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甫睁开的双眸,浸满迷茫,一时之间还有些难以适应窗外透进来的融融日光,那明晃晃的光线,刺入**而模糊的瞳底,只叫人愈加涩然的疼痛。
“你醒了?”
一道清润的男声,在她耳畔响起。那嗓音,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抬眸,岑立夏蓦地望向眼前的男人。触目所及,那一双料峭的桃花眼,虽被岁月沉淀了几许厚重,却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
“赫连烁?”
岑立夏不能置信的吐露出这个名字,一时之间,有些恍然是否自己的错觉。
“是我……”
男人却微微一笑,伸出手去,轻轻扶她起身。
“你没有死?……”
喃喃相问,望住面前的男人,岑立夏还是有些恍惚,下意识的抚上他的脸颊。
柔软的肌肤,带着温润触感,沾在她的指尖,如此的真实。
如被火炙,岑立夏本能的想要收回手来。赫连烁却一把将她纤弱的指尖捉了住。
“是的,我没有死……”
低沉而温柔的嗓音,从男人轻启的薄唇里,缓缓吐尽,像是一场沉在虚无里的梦。
握在指尖的大掌,强而有力,确确实实的存在于她的现实之中。岑立夏定定的望着这近在咫尺的男子,熟悉的容颜,隔了三年的时光,再度重逢,只叫人无限心思起伏,激荡难抑。
有太多的话想说,有太多的疑问,想要解答,但此时此刻,她能出口的,也惟有一句:
“为什么?……”
他为什么没有死?她明明亲眼看着他身中利箭,坠入悬崖……什么才是真,什么又是假?是梦,还是醒?……
她突然不懂得如何去分辨。
“我原本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迎住女子的凄惶,赫连烁沉声解释道:
“但,幸运的是,我落崖之时,中途被一棵大树拦腰阻住坠势,后又得贵人相救,这才留住了性命……”
那一场关乎生死的岁月,隔了三年的时光回头看,由他口中讲述,也不过是三言两语,轻描淡写的一段过往罢了。
岑立夏却知道,面前的这个男人,在经历了那样的磨难之后,能够活下来,所历经的苦楚,绝对不是像他说的这样轻巧。
但,他既然不想再提,她亦不会多问。重要的是,他还活着,不是吗?
萦绕在她心头三年的内疚与感激,也终于可以找到安放之处了。
她只是一时之间仍旧难以接受这个事实罢了。
一个你以为已经整整死了三年的人,有一天,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活生生的告诉你,他还活着,她真的有些发懵。
激荡在心头的情绪太多,岑立夏只能够依照本能,尽量想要获取更多的信息。
“这三年来,你杳无音信……”
女子仍难掩不知所措,茫然问道,“既然你没有死,为什么不让我们知道?……”
“当时,我身中数箭,又坠入悬崖……”
垂眸,遮住瞳底的一切情绪,赫连烁低声开口道:
“虽然得贵人相救,但因着伤势严重,又加之经脉俱损,虽经过救治,性命无忧,却也直在床上躺了半年有余,这才渐渐康复……”
语声一顿,男人嗓音更低,犹如私语一般:
“原本我伤势一好转,就打算去找你的……但那时,却传来你于白水河畔,遇刺身亡的消息……”
“我以为你死了,心中万念俱灰,纵然天大地大,也顿觉无甚留恋之处……”
即便隔了这么久,再重提这段旧事,赫连烁仍旧难掩嗓音中的苦涩,仿佛复又回到当初乍闻她已身死之时的伤痛。即便此时此刻,她就在他的眼前,但曾有过的凄楚,却依然清晰如昨。
听着他曾经如此为她伤怀,岑立夏心中更不是滋味,“对不起……”
不仅仅是为着这件事,更因为,他当初的中箭也好,坠崖也罢,说到底,都跟她脱不了干系,或者,更确切的说,是她害得他沦落到那个境地。
若非为了救她,他或者不必中箭,亦不必堕崖,他是为了救她,才受的这些苦难。她永远都记得,在最后关头,他是怎样将一线生机给了她,自己却甘愿坠入那无边的深渊的……
说到底,她亦欠他许多。
无论他曾经做过些什么,他都切切实实的救过她的性命。这一点,毋庸置疑。
所以,其实,除了对不起之外,她更欠他一句“谢谢”,若不是他,她当时或者已经死了,死在了三年前的那一场征战之中,死在了赫连煊的手下……
如果当时她真的死了,是不是今日的一切,也就不会发生了。司徒锐亦不会被她连累至死……
心头堪堪掠过“司徒锐”三个字,岑立夏蓦然一痛,几乎不能呼吸。
赫连烁没有死,那司徒锐呢?她还能够见到他吗?
她亲眼看着他阖上眼睛,她亲眼看着他死在她的怀中,感受着他的体温,一点一点的变冷,身子一点一点的僵硬,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亦没有脉搏。
他就那样切切实实的死在她的怀中,再也不可能像面前这个男人这么幸运的再一次活着出现在她面前了……
这样惨烈的事实,叫岑立夏一时心痛如绞,难以自抑。
“缪儿,你没
事吧?……”
察觉到她一瞬间惨白的面色,赫连烁心中亦是一紧,关切的问道。
“我没事……”
咬紧牙关,咽尽这不合时宜出现的悲痛,岑立夏摇了摇头,不想面前的男人再为她担心。
少顷,女子嗓音微哑,开口道:
“你也不要叫我‘缪儿’了……过去的夏侯缪萦,早已在三年前已经死了,我现在名唤‘岑立夏’……”
她多么想,她真的能够跟名字一样,与过去的一切恩恩怨怨,爱恨情仇,划清界限,但现实,却一次一次的将他们残忍的拉扯在一起,延续着未尽的一切,叫人逃不开,也避不过。
而她只能够眼睁睁的接受。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在命运面前,她是这么的卑微,这样的渺小。她什么都左右不了。她连这个世上,最爱她的那个人的性命,都救不了。
不能再想了。
否则的话,岑立夏不知道自己还能够撑多久。
近在咫尺的男子,却仿若没有察觉她心中真正所思所想,只眉目潋滟,顺着她的话头,接下去:
“我也已经听说了,你与三王兄之间的事情……”
瞥了一眼身畔的女子,在他看似不经意的提及那个男人的姓名之时,瞬间紧握的双手,赫连烁眼眸一深,敛去了,只继续道:
“虽然我一早已知当年三王兄对你的一切情意,不过是源于利用,但我亦没有想到,最后他竟然会为了十三座死城,而将你推给司徒锐,而且,还派剑客行刺于你……”
说到此处,赫连烁语声蓦地一顿,噤了声。仿佛唯恐这一段重提的过往,会再一次戳到女子的痛处。
但当初的那些事情,又怎比得上,如今那个男人,给她带来的伤害呢?
所以,岑立夏只是简短的向着面前的赫连烁解释道:
“其实,景大哥一早就知道了他的打算,所以提前告知了我……而我则求景大哥扮成了那个刺客,当他一剑刺来的时候,我便假死,然后,我便随司徒锐去到了北昌国……”
如果她当时没有要他帮她,如果她当时没有将他卷进来,那么,他现在或许还好端端的活在这个世上,做他逍遥自在的北昌侯,而不是像现在一样,惨死在那个男人的剑下。
是她害了他。是她害了司徒锐。
每多想一次,岑立夏的心,便是多痛一分。她不知道,这样下去,她还能够撑得了几时。
听得她在提到“司徒锐”三个字之时,不自觉放轻放缓的嗓音,那样简单的一个名字,却仿佛被她浸满了无尽的苦与痛,厚重的,浓烈的,荡进闷热的空气里,潮湿而且沉重。
赫连烁眉目如晦,有一瞬间的深不见底。但旋即,却是只余一片沉默。
“司徒锐的事情,我亦听说了……”
男人似犹豫了须臾,终究还是缓缓开口道。
岑立夏却蓦地望向他。
“我原本以为你死了,所以亦觉得生无可恋,索性便留在我坠崖的那处地方,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赫连烁低声解释着,“我原本以为,我的一生,也就这样过了,再也不会踏入红尘之中……直到前一段时间,我听闻你不仅没有死,还嫁给了司徒锐,成为北昌国的王后,我才终于决定从山谷里走出来……我只是想看你一眼,确定你还好端端的活在这个世上,确定你过得好,就可以了……”
这一番话,虽然男人竭力掩饰,但字里行间,那丝丝入扣的浓情厚意,却无论如何也藏不住,一笔一画,都莫不透进岑立夏的心底,令她因着司徒锐的死而痛苦欲裂的一颗心,亦不由的为着面前这个男人的幽幽情愫而动容。
“赫连烁……”
低喃唤出声,只是,这一刻,除了这三个字,岑立夏什么都说不出口了。即便没有司徒锐的事情,她亦永远都不能回应面前这个男人。
这让她更加觉得对不起他,欠他良多。
可是,除此之外,也别无办法。
她注定辜负他的一番情意。
既然如此,她亦不想给他虚假的希望,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面前的男人,却像是知晓她那些想说,却未来得及出口的话语,他似乎不必她说,又或者他不给她说的机会,只顺着先前的话头,继续开口道:
“哪知,我才刚踏进唐国的境内,就已经听到三王兄不仅杀了司徒锐,还将你掳走的消息……”
顿了顿,“我放心不下你,所以一路沿着残留的蛛丝马迹寻来……还好,终于在这里,找到了你……”
“看到你没事,夏儿,我终于也可以放下心头大石了……”
说到此处,赫连烁语声渐低,深深的望住面前的女子。一双温厚而干燥的大掌,亦不由的更紧的将她握了住。一片情意,都仿佛融进了这样无言的一个动作里。
男人眸底的灼灼情愫,烫的岑立夏心口一窒。她不由的下意识的垂下眼眸,避开男人的注视。
“赫连烁,谢谢你救了我……”
女子低声开口道。
可是,除了这“谢谢你”三个字,她已经不能给他更多了。
赫连烁像是能够看透她的心思,情知她的心中此时此刻,只有司徒锐一个人,所以,只是,轻声道:
“夏儿,有生之年,能够再次见到你,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说这话的男子,甚至微微扯了扯唇角,牵出一抹安慰的弧度,只是,那样强撑出的
温润笑意,却终究还是难掩那一丝浸在眼角眉梢的失落。藏也藏不住。
他这样的为她着想,却只叫岑立夏心中更加的难受。只觉欠他更多,更加难以偿还。
但眼下,她却有更重要的事情想做。必须做。
“赫连烁,你能不能够帮我一个忙……”
四周一片陌生,除了面前这个男人,岑立夏不知道还能够找谁帮忙。
“你想让我帮你找到司徒锐?……”
赫连烁却未等她开口说是怎样的帮忙,已经先一步猜了到。
岑立夏点了点头。
“那日,他被赫连煊一剑刺中……”
不需刻意回想,当时的情景,便如雕刻一般,印在岑立夏的眼前,逃也逃不开,她仿佛又再一次的陷入那般的痛苦之中,未曾有一分一毫的消减:
“随后,我亦被打晕,并被赫连煊带了走……”
敛住心底漫延开的层层暗涌,岑立夏继续道,“这几天来,发生了些什么事情,我全然不知……更不知道司徒锐现在怎么样了……”
不知他现在在哪里。不知那之后,那个男人可有对他的手下,赶尽杀绝?不知他是否曝尸荒野?不知顾致远是否还活着,不知他是否会带着他回到北昌国?
所有的事情,她都不知道。
她只希望,她能够再看他一眼,哪怕只是他的尸首,她也需要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只是,见到了,她待如何,她却完全不知道。
没有了他,她不知道她还要怎么活下去,她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
一瞬间的窒痛,狠狠击中岑立夏,心痛欲裂,却比死更加难受。
望住面前女子的绝望,赫连烁似乎犹豫了须臾,终于还是决定不瞒她:
“我见过司徒锐……”
这句话一出,岑立夏猛然望向他。一双被盈盈泪意浸的饱满的眸子,期待却又如此不安的凝住他。
她既盼着得到他的消息,却又怕着在旁人的口中,再一次听到那个她早已知晓的事实。
那种感觉,就像是在原本就不曾痊愈的伤口上,再狠狠的刺上一刀,直到那埋在胸膛里的一颗心,千疮百孔,鲜血淋漓,再也好不了。
所以,这一刹那,岑立夏竟不敢再问一句,他在哪里,他现在怎么样。
她只是这样眼睁睁的望着对面的那个男人。万般思绪,鲠在喉头,无法言语。惟有炽痛,灼如烈火,不断的焚烧着她心底最深处,无休无止,没有尽头一般。
可是,即便她不说,赫连烁却亦仿佛能够感觉到她所有的感受。所以,男人不禁将声音放的更轻、更柔,唯恐稍大一点的动静,都会惊扰到女子心上的伤口,让她更加难过一般:
“司徒锐手下一个名叫‘顾致远’的将领,将他带到了唐国……”
听到顾致远还活着的消息,岑立夏揪紧的一颗心,不由稍稍松了松。至少他还活着,对她也算是一种安慰。毕竟,如果连他也死了,她要如何向远在北昌国的穗儿交代,如何向他们还为出世的孩儿交代?……
就算司徒锐还活着,他亦一定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
司徒锐,司徒锐……心底重重碾过这个名字,岑立夏终于哽声开口道:
“他怎么样?……”
赫连烁凝住她,虽然对她来说,太过残忍,但有些事情,却仍旧得让她知道:
“司徒锐被送到唐国的时候,已经死了……听那水姑娘所言,在那之前,他便已经当场死在三王兄的剑下了……”
这是岑立夏早已知晓的一个事实,但如今从另一个人口中,得到确认,这样的冲击,却还是如此的巨大,叫她不能接受。
他死了,当场死在那个男人的剑下……
连水盼儿都救不了他。是呀,纵然华佗在世,也救不了一个已死之人。
浸在眼底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涌将出来。一滴一滴,无声的砸落在赫连烁的心头。
她没有哭,她早已没有力气去痛哭了。岑立夏只是沉默的流着泪,却如何也哭不出声。
“夏儿,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要太难过了……”
赫连烁低声劝慰着,包裹着她冰凉指尖的大掌,不由握的更紧了些。像是攒住的是他再也不会放手的珍宝。
“赫连烁,求你带我去找司徒锐……”
她要去找他,她要见他。哪怕只是他的尸首。
她不顾一切的就要冲下床去。她现在就要去找他,她一刻都等不了了。
赫连烁却将她拦了住。任由女子在他怀中声嘶力竭,痛苦的挣扎,仍旧不放。
他只是,将她紧紧拥在怀中,一遍一遍的安抚着她的悲痛:
“好……夏儿,你放心,我会带你去找他的……”
他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如同安慰一个受了伤的小孩子。
直到她在他的怀中,只余悲痛的哭声,一滴一滴,砸到他的肩头,浸湿了那一片衣衫,滚烫的、灼热的,渗到他的肌肤里,如此的温暖。
属于这个女子的温度,她单薄的柔软的身子,此时此刻,就窝在他的怀中,如同他是她这个世上,唯一拥有的依靠。
赫连烁不禁将怀中的女子,抱的更紧了些。
隔了三年的时光,他终于再一次拥她入怀了。
而这一次,他绝对不会再让她从他的怀抱中逃走。
她是他的。
她会是他的。
很快。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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