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缪萦是被半夜急剧响起的敲门声惊醒的。
房门**,是夏侯缪萦不熟悉的一队侍卫模样打扮之人。
“王妃娘娘,请速跟我们去行馆走一趟……”
凝重面容,语声生硬。
“出了什么事?”
心中一沉,夏侯缪萦问道。
“出事的是尉迟明翊……”
沉郁嗓音,蓦地在茫茫夜色里响起,似划破平静的一记巨石。顺着声音望去,赫连煊一袭淡蓝衣衫,身姿秀拔,款款立于灯火照不到的角落,清俊面容,隐在一片蓬勃阴影里,摇曳的烛光,映进他濯黑的瞳底,晦暗明灭,有如鬼影幢幢。
咯噔一下,夏侯缪萦只觉鲠在胸膛里的那一股不祥预感,在这一刹那,陡然放大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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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色灰败的太医,几乎在房间里站成一排,乍暖还寒的料峭春夜里,却莫不是额头沁着涟涟冷汗。
夏侯缪萦在往这边赶的时候,已经从赫连煊口中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一刻真看到躺在床上,面容一片青白、呼吸几不可闻的尉迟明翊,心中还是不由的重重一沉。
事情源于今日的一场视察。泗水河是整个西秦国最大的一条河流,每年的二月底,气温回升,上游的河水解冻,大量水流涌向下游,致使下游未解冻的河流受阻,极易发生凌汛……尉迟明翊在视察河道的时候,冰坝上的水流突然暴涨,冲破堤防,剧烈的洪水一泄而出,众人躲避不及,尉迟明翊直接被卷入冰冷的河水之中,半响方才被救了上来……
只是,冰冷的水流,不仅令他窒息昏迷,更引发了他体内固有的寒湿之气,两相刺激,被救出的尉迟明翊,却早已是气息奄奄,命悬一线。
而今日这场河道视察,本该是由赫连煊陪着的,但半途,他却不知因着什么原因,突然告辞而去,只留下尉迟明翊一行人……
若面前的男子,真的因此不治,不仅赫连煊脱不了干系,恐怕整个西秦国都会受到牵连。
整个太医院的大夫,都几乎聚在了行馆,但结果却只是一片诚惶诚恐,束手无策。
关键时刻,夏侯缪萦被提了出来。
所以,此刻,当她坐在床边,指尖切着男人游丝一般的脉搏的时候,一切的压力,都瞬时放大到极致。
只是,连她自己都没有任何的把握。
银针一根根的刺进男人的要穴,每一下都必须如此的小心翼翼,偌大的房间里,燃烧的炭火,将整个室内都蒸的热气腾腾,伫立在一旁的众人,莫不屏气凝神,大汗淋漓,夏侯缪萦很快也出了一层汗,如玉透白的脸上,渐渐浮出抹嫣色,紧抿的唇瓣,却是一片不寻常的粉白。
诡异的沉默,漫延在空气里的每一处,如同绷紧的一根弦,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崩断。
夏侯缪萦全神贯注的集中于手下的银针,任由渗出的薄汗,凝成细珠,缓缓沿着鬓角滚落。
时间仿佛被拉的极长。
一套针法,已经施行了大半,躺在榻上的尉迟明翊,却丝毫没有醒转的迹象,呼吸羸弱,脉搏虚浮。
夏侯缪萦强自忍住眼前的眩晕之感,深吸一口气,稳着手势,继续将银针捻进男人的穴道。
卷起的衣袖,露出纤细苍白的腕子,一道簇新的伤口,包裹的纱布,渐渗出一丝丝的血迹,触目惊心的横在细腻的肌肤之上,似雪地里铺开的一层樱蕊。
赫连煊很清楚,这皓腕上的伤势,代表的是什么,心中突然一刺。
又一滴冷汗,从夏侯缪萦的鼻尖滴落,重重一声,像是
狠狠砸进了赫连煊体内的最深处,灼烧出一片炙痛。
“夏侯缪萦……”
暗沉嗓音,蓦地在一片沉寂当中响起,赫连煊手势一阻,挡住她想要落针的动作,微抿的唇瓣,张了张,开口道:
“你太累了,先休息下吧……”
夏侯缪萦心头轻颤,捻在指尖的银针一顿,掉落在了地上。
抬眸,望向面前的男子,他灼烈的大掌,此刻正紧紧的握住她的手,温热的气息,由他略带薄茧的掌心,丝丝传递给她,熨烫着她冰凉的肌肤。
夏侯缪萦能够清晰的看到,倒映在他如墨瞳孔里的,她的身影,被层层的关切与不忍,牢牢包裹住,浓重的化也化不开。
“三王兄这怜香惜玉,未免做的不是时候……”
只听赫连烁冷笑一声,薄凉嗓音,似淬满某种恶毒:
“话说若不是三王兄你中途离开,或许七殿下也就不会落水,引发了宿疾,以致现在死生未卜……”
他这番话,一说出来,在场的尉迟明翊的侍从,莫不眸光一厉,敌意如刀。
但闻其中为首一人道:
“煊王爷最好乞求我家主子平安无事,否则陛下定倾举国之力,为七殿下讨还公道……”
句句警告,掷地有声,谁都清楚,虽然说话之人,不过一介小小侍卫,但他背后代表的却是整个大离王朝的势力。
满室屏气。
眉目一凛,赫连煊似想要开口,握在他掌心中的柔软小手,却轻轻拽了拽他。
“请放心,夏侯缪萦一定不会让七殿下有事的……”
丢下这句承诺,夏侯缪萦缓缓从赫连煊收紧的掌心中,抽出手来,重新拿起一根银针,扎进尉迟明翊的皮肤里。
“夏侯缪萦……”
赫连煊几乎下意识的唤道。
“我没事……”
抬眸,向着面前的男子,微微一笑,夏侯缪萦浅声开口道:
“只是行一套针法而已,我还撑得住……”
语声未歇,却已是重又垂下头去,聚精会神的为昏迷的男子继续施针。
赫连煊望着她,漆如黑濯石的一双寒眸,似比窗外无边的夜色,还要幽深,沉的一丝光亮都没有。
偌大的房间,重又陷入一片沉寂。惟余压抑的呼吸,此起彼伏。
最后一根银针扎完的时候,夏侯缪萦只觉全身的力气,也仿佛随之褪了去,僵硬的指尖,要强忍住,才能不泄露那丝丝不能自抑的轻颤,整个人,都似在滚水里泡过一遭般,软绵绵的。
尉迟明翊却还没有醒。
“殿下怎么样了?”
为首的侍卫沉声询问着。
夏侯缪萦缓了缓跳的有些过快的心跳,然后开口道:
“再过一炷香,起了针,七殿下就会醒了……”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来,因为连她自己也不确定,就算尉迟明翊一会儿醒过来,也不代表他就度过了危险期。
夏侯缪萦一时有些沉默。
一旁的侍卫们,虽然仍有疑虑,此刻却也没有再刁难下去,静静的等待着他家主子的醒转。
铜壶滴漏,一声一声,在静谧如坟墓的房间里,砸出单调而枯燥的音调。
鎏金香炉里镇着的零陵香,渐渐散发出浓烈的气息,一丝一丝的渗进每个人的呼吸里。
时间慢慢的爬过。
低低的呻吟声,从昏迷的男子喉间溢出,夏侯缪萦起出他身上的最后一根银针,然后从随身带着的瓷瓶里,取出一枚药来,喂入他的口中。
苦涩药
香,渐渐在尉迟明翊的舌尖化开,失却知觉的四肢百骸,开始传来阵阵带着刺痛的酸麻之感,然后漫延至体内的每一根血管,流遍全身,沉沉睡眠,开始一点点的苏醒。
眸底刺进些微的光亮,灼痛着黯淡的瞳仁,用力的睁开眼睛,朦胧之间,尉迟明翊恍惚见到一张熟悉的脸容。
“夏侯姑娘……”
暗哑嗓音,几乎微不可闻,渐渐醒转的男人,拼命的试图望清近在咫尺的女子。
“尉迟大哥,你醒了……”
揪紧的一颗心,在见到他张开眼眸的一刹,终于有稍稍的松懈,夏侯缪萦难掩欣喜。
“你……怎么在这儿?……”
气息虚弱,不过短短几个字,已似耗尽了尉迟明翊全身的力气。一边说着,一边竟试图撑起身子来。
夏侯缪萦连忙轻轻将他按下。
“尉迟大哥,你现在还不能动……让我先帮你看一下……”
说话间,温凉指尖,已是覆上了男人的脉搏。
被冰冷水流浸的如同死了一般的皮肤,在触到女子指尖传来的温度之时,仿若重新活了过来,又酥又麻,似一股细微的暖流,淌进尉迟明翊的心底,燃起一片灰烬。
“七殿下的身子可是没事了吗?三王嫂……”
赫连烁突然出声道。
把脉的手势,不由微微一顿。
眸底闪过丝犹豫,夏侯缪萦张了张嘴,想要开口,面前的尉迟明翊,却抢先挣扎着说道:
“我已经感觉好多了……”
惨白如纸的面色,因着这稍显急促的语声,现出丝丝不正常的**,尉迟明翊却仍压制住胸口翻腾的气血,强撑着道:
“多谢夏侯姑娘相救……”
夏侯缪萦心中感激,却也内疚。只因她知道,面前这个男人,他虽然眼下逃过一劫,但原本就宿疾难愈的身子,经此一役,无疑更是雪上加霜,只怕日后再无根除的可能了。
但这些话,眼下她又怎能说得出口?只道:
“这是我应该做的。”
赫连烁微微一笑:
“是呀,毕竟是因为三王兄未能尽到地主之谊,才令七殿下你不幸受伤,现在三王嫂将七殿下你救醒,也的确算是应该的……你说对吗,三王兄?……”
赫连煊眉目冷冽,神情却是一贯的疏离寡淡:
“本王做过什么,不需六王弟你提醒,待七殿下身子好些,本王自然会向七殿下请罪……”
夏侯缪萦心中不由一紧。望向面前的男子。
她眼底的担忧和不安,如此清晰的映进旁人的眸子里,各怀心事。
赫连煊回望住她,清冷寒眸里,似溶溶雪化,渐渐漫开某些不一样的情绪,柔润有若春水。
尉迟明翊突然一阵轻咳。
夏侯缪萦赶忙将注意力转向了他。
“尉迟大哥,你身子虚弱,需要好好休息……大家都出去吧……”
这是逐客,也是告辞。
“你也要走了吗?”
尉迟明翊却突然开口。
夏侯缪萦想要站起的身子,微微一僵。下意识的望向赫连煊。
“我的伤势……”
嗓音暗哑,尉迟明翊再次开口道:
“夏侯姑娘,你可不可以暂时留下来?”
夏侯缪萦看到听到这一句话的赫连煊,凌厉寒眸,极快的划过一道锐茫……
心中动了动,似苦似甜,说不清的滋味。
然后,赶在赫连煊替她拒绝之前,夏侯缪萦开口道:
“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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