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彻骨的寒意,悠悠的渗进十一月的冷空气里,蒸腾出丝丝叫人心悸的清醒。天边,一轮残月,冷冷清清的挂在**绒般的夜色里,辗转流离,倾泻了一地碎银子般的清光。
夏侯缪萦漫不经心的荡着秋千,任由浅淡的呼吸,在薄寒的空气里,呵出细微而苍白的热气。
这还是当初在煊王府的时候,赫连煊亲手为她搭建的,后来,他登基为侯,竟派人将这架秋千,一并从溶月居搬到了她的宫中。
不过数月的时间,此刻回想起来,却仿佛上一世的恩怨一般。前尘旧事,泯然如梦。
夏侯缪萦不觉有些恍惚。
将不受控制的飘远的思绪,堪堪拉了回来,夏侯缪萦强迫自己面对眼前的困境。
就在今日,远在蜀地的北昌国突然派使臣前来,表面上看是商讨两国的边界划分、贸易往来之类的事情,但夏侯缪萦却知道,那个男人,司徒锐,他一定是收到了自己的信,所以才会在这个当口,派人前来的。
尽管他自己没有出现,夏侯缪萦却如此的笃信。
只是,不知道,他会怎么做?
而赫连煊,又是否会放过她?
单单脑海里晃过这个名字,夏侯缪萦便是不由的心口一窒。
微微荡着的秋千,带起风中刀子样的寒气,剐的人脸颊上有麻麻的刺痛。
夏侯缪萦不愿回想这些日子以来,他不知餍足般的占有,那些或粗暴、或激烈、或温柔的交缠,那些近乎轻怜密爱的缠绵和缱绻,如今,她却只觉得无尽的羞辱与恶心。
攥在秋千上的手势,不自觉的收紧,略带粗糙的绳索,轻轻勒进夏侯缪萦的掌心,摩挲开阵阵钝痛。
是时候放手了。
身下的秋千,越荡越缓,夏侯缪萦等待着它的结束。
耳畔却在这个时候,突然飘进阵阵的丝竹之声,那清越而婉转的笛音,像静静心湖里,不经意间投进的一颗石子,激荡起一圈一圈微小的涟漪,绵延不绝,像是能够直漾到人灵魂最深处一般。
一袭月白色衣衫的男子,就在这如诉如泣的笛声中,踏着满地月华,向她走来。
溶溶月色下,他毓秀挺拔的身姿,被幽幽流光,拉的极长,衬得整个人,仿佛从远古时代走出的九天神祗一般,如诗如画,似梦似幻。
“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飘渺词句,伴随着笛声的休止,悠悠回荡在偌大的院落里,像坠落尘世的一袭芳华,黯淡了满天的繁星。
他就这样在她的面前,站定,菲薄唇瓣,缓缓抿出丘比特之弓般的弧度,一开一合,吐出世间最动听的嗓音:
“夏侯缪萦,好久不见……”
他说,夏侯缪萦,好久不见……
周遭的一切,刹那间,在夏侯缪萦眼前,仿佛不断的褪去,空气稀薄,衬得那激荡的心跳声,如累累鸣鼓,一下一下的撞击进胸膛最深处。所有的景致,在这一刻,都虚化,模糊,远去,惟有面前这笼罩在她瞳底的男人,越发清晰的烙印进她的眸子里,真实的,像一场太过美好的幻梦。
张了张嘴,将含在舌尖的那一个名字,揉化了,嚼烂了,鲠在喉咙里,若苦若甜,浑忘出口。
夏侯缪萦几乎是从秋千上扑下来的,未歇的秋千,带着惯性,将她脚下一绊,瞬时,整个人似折断羽翼的蝴蝶一般,向前栽去。
来自男人身上独有的清冽苏木香,却在下一瞬,将踉跄的她整个人都捞进了他的怀抱里。温暖而清新的气息,将她紧紧笼罩住,将那冰冻的血液,都仿佛一并融了化,迅速的流淌进她体内的每一根血管,每一个细胞,每一次心跳,夏侯缪萦突然记起,这是活着的感觉。
就像是沉睡了太久,她终于清醒过来一般。
男人长臂如缠,紧紧揽着她纤细的腰身,如同挽住的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他离得她那样近,四目相对,呼吸相闻。
夏侯缪萦能够清晰的感觉到,他滚烫的吐息,一丝一丝,喷洒在她面颊上的温度,烧出一片炽烈。
他甚至俊眉微挑,莞尔一笑,薄唇微启,将那一把性感嗓音,咬的如此婉转而魅惑:
“夏侯缪萦,本侯可以将这认为,你是在向本侯投怀送抱吗?”
瞳底被他放大的俊颜,完全占满,仿佛世间万物,除了这近在咫尺的一个男人之外,什么其他的都不存在。
“司徒锐……”
失却的嗓音,在这一刹那,像是重新找回,这简短的三个字,辗转在夏侯缪萦舌底太长时间,此刻,终于亲口从她的喉咙里逸出,如此厚重,又如此的甜美。
叫人莫名的心痛。
“是我,夏侯缪萦,我在这儿……”
男人轻柔的嗓音,如有安抚人心的效用,让夏侯缪萦在一刹那平静下来。
抬眸,望住面前的男子。夏侯缪萦终于相信,此时此刻,他就在她的眼前,真实存在,不是她的臆想,也不是她的幻梦一场,他是真的。真的司
徒锐。
说不清的快乐,像漫延的潮水一样,笼罩在她的四肢百骸,暖烘烘的,像茫茫冬日里,偎在微暖的壁炉旁,叫人安心。
“我以为你没有来……”
千言万语,有太多太多的话,太多太多的情绪,想要向着面前的男人倾诉,但最终,夏侯缪萦能够出口的,也惟有这一句。
而她相信,她想要说的,却没有说出的那些,他都懂。
司徒锐邪邪一笑:
“所以,夏侯缪萦,你是以为我没有来,所以感到失望……这才长夜漫漫,无心睡眠的吗?……”
男人调笑的语气,低沉而性感,将中间隔着的大半年时光,在一瞬之间,拉近。就仿佛他与她从来没有分离过一般。
垂眸,遮住眼底那不受控制般的泪意,夏侯缪萦承认,当听到他没有出现在那一群来访的使臣当中之时,她确然有些淡淡的失落,就像是你期待并且坚信的一件事情,突然落了空一样,叫人心底涩然。
所以,当他蓦地出现在她的面前的这一刻,那样的快乐,却是加倍的。他带给她的温暖、舒适、安稳。
夏侯缪萦不敢开口,唯恐逸出的嗓音,泄露她此刻所有的脆弱。
垂低的眼眸,却不由的落在他手中的笛子上,方才,他吹着它,悠悠走到她的面前的那一刹那,真的像极了童话里完美的王子。
“我从来不知道,你原来还会吹笛子……”
忍不住一笑,这一刻,夏侯缪萦恍若浑忘一切的难受,好奇的开口道。
“哦,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
男人学着初见之时,她傲娇的语气,回道。
两人皆是撑不住的一笑。四目相对,彼此的眼眸里,映出对方的容颜,仿佛这世间,除了她与他,再也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情的存在。
夏侯缪萦听见他语声低低,似午夜梦回的一场好梦,**着那些美好的未来:
“没关系,夏侯缪萦,等我们离开这里之后……我保证,你会有大把的时间,了解我的一切……”
他说,等我们离开这里之后……
“司徒锐,你愿意带我走吗?”
像是要确认一般,夏侯缪萦开口问着这近在咫尺的男人。
司徒锐没有回答她。他只是静静的望住她,然后,轻声询问着她相同的问题:
“夏侯缪萦,你愿意跟我走吗?”
心微微一痛。夏侯缪萦莞尔,果然,他比她自己,还要了解她。重要的,从来不是他愿不愿意带她走,一切的事情,都取决于她自己的决定。
就在这一刻,夏侯缪萦突然再没有半分的迟疑。她知道,选择面前这个男人,会是她一生之中最明智的决定。
抬眸,夏侯缪萦释然一笑。不需开口,她知道,这个男人,会明白她的答案。
司徒锐随之松松一笑。
月色下,女子清丽的脸容,越发水洗一般的通透,这一刻,她全无心事的笑着,就仿佛他初见她之时,融化着世间一切的美好。但是,他却可以清晰的看到,现在的她,即便笑着,那澄澈的眸子里,却也总有挥之不去的悲伤,浸氲在黑濯石一般的瞳仁里,像是如何也抹不尽一般,叫人心窒。
“你瘦了……”
修长指尖,不由自主的抚上女子小小的面容,司徒锐能够感觉到,他指尖触到她的那一刹那,女子有瞬间的僵硬。
但,夏侯缪萦最终没有避开他的触碰。
一瞬间,司徒锐笑的像个偷取了糖果的小孩子:
“等回到了北昌国……你放心,夏侯缪萦,本侯一定将你养的白白胖胖的……”
像是想到了那样的景象,男人笑的更加欢脱,温烫指尖,甚至扯着她白皙的脸颊,煞有介事的掐了掐。
那样宠溺而轻怜密爱的一个动作,叫夏侯缪萦不由齿冷的联想到了某种动物。
“司徒锐,你休想将我当小猪一样养……”
这样近乎撒娇如幼童的女子,让司徒锐恍然她又恢复到了曾经那个肆无忌惮、洒脱欢乐的夏侯缪萦。
没关系,夏侯缪萦,你失去的快乐,我一定会帮你找回来。
司徒锐微微一笑,凉薄唇瓣,却悠悠吐出不以为然的字眼:
“你想的倒美……”
夏侯缪萦愣了愣,就听他邪肆如恶作剧的孩童一般开口道:
“夏侯缪萦,等你到了北昌国之后,我会日日带你去跋山涉水……春天,我会带你去凝香洲看漫山遍野盛放的曼陀罗花;而入夏之后,我们就可以去沐阳湖里,抓那儿特有的锦绣草鱼,清蒸最是肥美;到了秋风起的时候,寒烟寺会有成片的枫叶,火红如血,我带你去看;冬天,如果你怕冷,我们可以去南边的锦官城,那里四季如春,你一定会喜欢……”
男人缓缓开口着,那些从他口中逸出的美好憧憬,渐次幻化成实质,在夏侯缪萦眼前编织出一副美好的景象。
心口有微微的钝痛,不经意的漫开。也许,有这个男人在身边,她真的可以浑
忘过去的一切,与他携手,走遍他口中这些美景,像从来没有受过伤一般。
“夏侯缪萦,我们有大把的地方要去,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
男人语声轻柔,像是唯恐惊扰的一场美梦:
“所以,你休想过着像猪一样吃了睡、睡了吃的生活……”
吐尽这句话的司徒锐,就那样笑的似阴谋得逞的一只老狐狸,眼底却有藏也藏不住的安抚与宠爱,漫延出来。
夏侯缪萦何尝不知道,他这样做,是为了博她一笑。
人生得此知己,夫复何求?
于是,夏侯缪萦也不由的笑了。那从心底里发散出来的快乐,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感觉到了,如此的陌生,却又如此的奇妙。
但她知道,如果跟这个男人在一起,她相信,她很快会重新熟悉这种全无负担的笑容的。
司徒锐定定的望住她。像是要将这一刻的她,从今往后,所有的她,都印在他的瞳孔里一样。她的喜悦,她的悲伤,她的一切一切,他都想参与。
“夏侯缪萦,见到我,你高兴吗?”
男人嗓音低沉,轻声问道。
他如此认真的问着她。
夏侯缪萦迎向他灼烫的视线。如此的温暖。
“见到你,我很高兴,司徒锐……”
一字一句,夏侯缪萦说的很缓慢。
“谢谢你……”
她说。千言万语,此时此刻,她能说出口的,也惟有这一句多谢。却是她一颗心,全部的重量。
“你的谢谢,我收了……”
司徒锐静静的凝住她,灰色的眸子,倒映着她清丽的面容,万千星光,都仿佛泯灭在他的视线里,惟有她的身影,清晰如同烙印。
夏侯缪萦听到他菲薄唇瓣,一开一合,说的是:
“所以,夏侯缪萦,你不用觉得欠了我什么……我会带你离开这里,然后,无论你想去哪里,天高海阔,自由自在……只要你想,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这是他给她最大的承诺。他说,她可以去她任何想去的地方,即便,那个地方,没有他。他给她至大的自由,他给她至大的纵容。他要她知道,他不会因为,他救了她,就将她困在他的身边,他要她全无束缚的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这一刹那,夏侯缪萦不知那些激荡在她心底的漫漫情绪,是什么东西。似欢喜,似悲伤、似苦、似甜,太多太多的情绪,像是从不知名的远方,将她紧紧包围起来一样,而她悬浮在这半空当中,飘渺的,却又是如此的沉重。
她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她亦无法像面前的男人一样,给他回报同样的承诺,她不确定,但,没关系,来日方长,她总会找到那个决定。
而此时此刻,她的心头,她的脑海,她的眼底,却真真切切的,只有面前这一个男人的存在,再也容不下其他的任何事情。
只有他,司徒锐。
伸出手去,夏侯缪萦轻轻覆上男人的大掌,冰凉的指尖,滑进他温厚的掌心,那里,温暖干燥,宽大安稳,足够将她的手,完全包裹住,像是世间最安心的所在。
“司徒锐……”
夏侯缪萦低声唤他的名字,只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要说些什么。她只想唤他的名字,就像是确定他是真实存在的一般,不是来自她的幻想,不会在她睁开眼睛的一刹那,就突然之间消失不见。
他就在她的面前,他就在她的身边,他就在她所想他在的一切地方。
叫她如此的安心。
司徒锐什么也没有说。他如此的懂她,不需要任何的言语,已经明白。他只是轻轻反手,将掌心中躺着的小手,握的更紧了些。
她在他的掌心,小小一只,如此冰凉,他只希望,能够用他的温度,温暖她的冰冷。从心到身,让她再也不会觉得寒冷。
十一月的刺骨冷风,沉默的在两人之间吹过,遥遥天际,半阙残月,高高悬挂在头顶,泼了墨的夜色,繁星闪烁,洒着一地的银辉。
时间仿佛静止在这一刹那。
过去和未来,在这一刻,像是被抛进了无边的洪荒里,什么都不重要,惟有此时此刻,面对着的彼此,真实的存在。
仿若世间,惟只剩下他与她。
没有悲伤,没有背叛,没有欺骗,亦没有伤害。那些曾经历过的痛苦,另一个男人带给她的所有的一切爱恨情仇,在这一刹那,都仿佛变得遥远,变得虚幻。
夏侯缪萦恍然觉得,也许,总有一日,她会忘记他,忘记他的姓名、忘记他的真心,忘记他的假意,忘记他与她之间的一切事情。
重新开始。就像她从来没有遇到过他一样。
她相信,她一定能够做的到。
而面前这个男人……这个名唤司徒锐的男子……她又该如何待他?……
心底有刹那的迷茫。
平地里,却突然闯进一道阴冷的嗓音,划破溶月宫难得的静谧,依稀唤的是:
“夏侯缪萦……”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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