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府内,两人详谈过程中多有执论,却也有殊道同途之处,便是广陵如果能不起刀兵之灾,于国于民来讲自是最好。
夜至两更天,唇干舌燥的二人大抵结束了今晚的会谈,戴法兴因而天色为晚特留宿袁顗于隔间厢房中稍作歇息。
“景章先且入榻,明日尚要早朝。”
“殊不知戴公明朝该当如何?”
戴法兴没有回答,而是将其引入了厢房中促之快些休憩。那一晚戴法兴和衣卧床,双手捧于腹前暗自思忖,听袁君一席话语之后,他感触颇深。他亦不曾料想这袁景章竟能有如此见识,初闻攻城演练所虑巨细靡遗时他便尤为惊叹,再是最后引出侨户利害之事,简直令其可赞一绝。
髯须搭趿入席的他不禁暗叹一声后生可畏!袁景章诚有国之栋梁之姿。按常理说,出身陈郡袁氏的袁顗时任侍中,品级是比时任南台的戴法兴来的高了许多,但戴法兴深受刘骏重用,以中书通事舍人一职参议机要,在朝堂的话语前是比袁顗来得中用的。而年长袁顗六岁的法兴自是以后生来称谓袁顗也不为过。
待到四更天时,戴法兴差人向厢房送去一套自己的朝服,戴府离大司马门不过百步,而朝臣代漏五更天,故而四更天起身进宫是绰绰有余的。
这日朝堂之下显得尤为严穆,不仅是垣阆于戴明宝都在,更是连卧病家中数月的尚书令柳元景都拖着唇白体态前来奉朝,百官皆在无不敢辞。太极殿内最为瞩目的是那位身形矍铄的白发老将立站于右首,呈老当益壮之相。众臣的注目作揖之礼纷至沓来,太宰刘义恭也是与这位功勋卓著的三朝老将(此指刘裕、刘义隆及刘骏三朝)寒暄了几句。
三声鸣鞭礼至,殿堂清脆发响,百官再无敢哗然,稍之銮仪卫官自正殿外并分两列,携晨曦入殿当侍,左右细仗莅临。殿内百官文左武右,依职朝班排队。这便启示着今日早朝伊始,半息后内殿中的总管太监魏广趋步行至殿正,尖声高呼一声。
“皇帝驾到!”魏广挥洒拂尘自右环挂于左臂,鸭嗓锐鸣。
随之身为一国之主的刘骏身穿衮服,纁裳趋步作摆,高坐金銮宝位。
“神极尊明,皇天峻邈,吾皇恭安。”百官拱手持笏板弯身行拜明堂,动作俨然肃穆。
刘骏抬手示意其不必多礼,令内侍设座数位,分别是太宰刘义恭,兴始郡公沈庆之,年岁几近九十的紫金光禄大夫羊玄保及身体仍有抱恙的晋安郡公柳元景。司仪行常过后,便是百官论事之时。
“臣有本启奏,小臣数日前奉诏赴任兖州,岂不料想道经广陵宣读陛下削爵口谕时为那竟陵王所截杀,若非所携禁军英勇,此时怕是已被悬首号令城头。故臣参本竟陵王刘诞大逆不道,妄杀陛下亲军,反叛罪名俨然成立。”
此次朝会在垣阆的这引言之下一开始便直奔广陵之事,百官对此议论纷纷,交头接耳却又交谈得细若蚊蝇,生怕惹怒到明堂帝皇。刘骏亦是熟视无睹顾自思忖,并无怪罪。
稍息,戴明宝上表附和,随即百官中又是涌动出数十人持笏附议。
刘骏问策百官:“眼下刘诞反叛已经众目昭彰,朕意欲伐讨叛贼,众卿以为何如?”
朝臣中一个身穿朱色公服的官员趋步走出,男人两横浓眉茂连成线,面色一丝不苟,这正是时任紫金光禄大夫兼领太常的王玄谟。
“陛下,老臣不才,愿为陛下肝脑涂地,还请拨三千精兵予吾,不出月余,广陵将平。”王玄谟主动请缨。
大臣们面面相觑,柳元景嗤之以鼻,显然他是认为这王玄谟在夸夸其谈。
袁顗的面色则是尤为焦躁,他本来打算在今朝予刘诞定罪之时上前谏言事未全然,当缓出兵。而如今在王玄谟的一番推进之下,直接跳过了三司审议的环节,到了主动请战的过程。他转眼去看那位髯须文人,面色淡然,并无着急,他的内心便愈发燥热。
“陛下不可,且不说广陵近些年来军备颇丰,若是提及领兵之人,这王彦德又何尝可及我呢?倘若陛下有求,小臣未尝不可渡江走一遭...咳咳咳。”数声干咳的柳元景冷眼看向殿中的太常大人。他与王玄谟的关系势同水火,并不相容。孝建年间时任雍州刺史的王玄谟大力主张土断,整顿侨郡。而土断期间则严重触及到了柳元景等北归侨户的利益,故而只好草草收场。
眉头不展的王玄谟更是咬牙切齿,欲言又止。当初雍州境内所设诸多侨郡县,说是整个雍州皆为侨置地亦不为过,而侨郡县是没有没有真正的领地,新旧设立的侨郡县盘根交错在一起,管制十分混乱,田赋捐税无法按时征收,他以此上表刘骏,得其首肯之后便如火如荼地大兴雍州土断。
当时王玄谟下令省并郡县,整顿户籍,让百姓得以纳税服役。而那是雍州的人大多都是北方迁徙而来的侨居者,王玄谟以当地的界限来划分这些人,令其并入当地户籍,而大部分的侨户宁做黑户也不可整顿入户,此事只好作罢。随后王玄谟又是下令让九品以上的官员也要交纳租税来缩小当地贫富之间的差距。
那时雍州城内的官员无不怨恨,大族一番运作之下,民间皆言王玄谟欲要造反。而当时柳元景入侍宫中,正当掌权,其弟柳僧景为任新城太守,凭借柳元景的声望当即号令雍州境内南阳、顺阳、上庸新城各郡同时调集军队征讨王玄谟。王玄谟沉着冷静并无与之交战,而是陈明事要上报予刘骏,最后在刘骏的调和之下此时也算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不过王玄谟的雍州刺史已然失去了号令雍州的权力。
“你刘孝仁虽然自少娴熟弓马,勇武过人,可如今身患寒疾,如今别说是挥斥于广陵城头,怕是连走马渡江都得含糊着小心吧。”王玄谟虽已年至七旬,却依旧满头乌发,身骨硬朗。故而他敢如此言语比自己快年轻了二十岁的柳元景。
“你...咳咳咳。”柳元景干咳更甚,连忙领巾掩嘴,咳出一口浓痰。
刘骏放下抚捏额案的大手,凝正眼神,由此停止了二人的针锋相对。
“柳相近来确实得了风寒,不适出伐,当宜留府安养。”
柳元景拱手承谢明堂。王玄谟的眸海当即亮过一份期许,却是稍纵即逝。
“王老伧,你看看你,都七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说话还是这般不求事呢?予你精兵三千广陵将平?纵然是虚指之辞,你好歹也说个三万吧,三千?朕都替你感到害臊。”刘骏一脸嫌弃地数落着王玄谟,神情却是半点不愠。或许也正是如此,百官并没有因为刘骏对王玄谟的数落而忍俊不禁。
王玄谟面色以窘,低头自默。他知道陛下是在打趣他牛皮吹得太过分了。
“你说当初领兵滑台,你要是拿出这份豪言,又何愁滑台连月不下呢?”
一把岁数的王玄谟面色更窘,当场无地自容,只得落幕退下。
刘骏顿了三息,察百官噤若寒蝉却又神态各异。
皇帝起身下座,立于明堂最前处,直视朝局一方,百官循光而去,正是沈庆之。
百官心照不宣,竖耳以待。
“沈庆之,且令汝为朕挂帅出师讨伐逆贼刘诞,汝可愿意?”
“愿为陛下鞠躬尽瘁!”白发老将肃然立身作揖。
刘骏龙颜大悦。松形鹤骨的蔡兴宗长须不捋,气息紊乱,正准备趋步向前却又是叫袁顗拉住了袖角。
袁顗眉眼作涩,俨然是害怕自己的舅舅再次惹怒龙颜。舅侄二人年龄相差无几,皆是不惑之年,一顿挤眉弄眼过后,终究是袁顗持步上前。百官目光接踵而至,显然历经先前袁顗善解星象之事,大家对待这位新任的侍中大人都尤为重视。
“上奏陛下,眼下竟陵王并无发檄明反,若是即刻出兵,祸起广陵,将置南兖州众民于水火之中,必将又是一番生灵涂炭呀,江北本就凋敝,经历这些年的修养生息之后,百姓好不容易能有一个好盼头,如今大军迫境,民何以聊生?
故微臣上谏,可令三司审议再行定罪。另遣使者问罪广陵,诏竟陵王亲自前往建康谢罪。”
“能不费一兵一卒使得国泰民安自是最好。”位列三公之首的太宰刘义恭加以谏言。
刘骏酒糟鼻子微以拧起。刘义恭当即再是上言。
“遣兵平叛亦是宣扬君威之良策。”
刘骏纵然心上已有主意,也还是处于仪式地问了一番大臣们的意见。
今日特地面扑白粉的谢弘恢挺身站出。
“竟陵王擅杀天子亲军,谋反已然作实,又何须再做审议之事呢?陛下当遣禁军前往征伐,扬我国威,令天下宵小皆来看看朝廷的威武,届时天下又有何人胆敢称兵谋反?”
低头顾自看笏的袁顗鼻头亦是不禁一撇,显然并无认同谢弘恢的妄自言论。而朝堂上的下一息风雨变化却又是让这位富儒书生暗自神伤。
明堂上的君主眉目舒缓,殿内文武左右便各自走出了一波官员竟相附和朝廷出兵之策。
谢弘恢腰板挺直,胸脯高昂,拱手持有的笏板举得快比发上笼冠还得高,神色何以风扬,显然意气风发。
此时的袁顗宛若一隅浮萍在请兵出征的洪流中显得孤弱无助,不免生添几分淡淡的忧伤,惹得身为舅舅的蔡兴宗为其怜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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