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北郊领军大营,军帐连片扎落,篱墙俨然竖立。薪火交错,兵甲震硕,军容尤为肃穆。
沈庆之身披战甲坐于主帐,他因为患有头风痛,经常戴有一顶狐皮帽子,如今身处军营也不例外。次子沈文季戎装立侍帐下。
“时也命也,嗳。”沈庆之顾自叹气,面色苦闷。
颇闻朝事的沈文季自然能知晓自己的父亲是因何感伤,今日刘诞亲身抵达建康请罪,且不论结局如何,他们这数日以来的整肃军容,磨刀练枪只得是沦为了一场寻常演练军队罢了。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沈庆之不自发咏诵起曹操《步出夏门行》中的这一名句。
“父亲大人勿虑,如今天子圣明,建功立业何愁无门?且广陵可以免于刀兵之祸,不也是一桩美事?”
沈文季不似兄长沈文叔长得那般儒雅,而是长得孔武有力,一双锐目更是像极了年轻时的沈庆之,他并不觉得此遭整饬军容却未出兵是坏事,因为他觉得广陵之变可以和平解决于当地百姓而言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他认为所谓的兄弟相残不过是一场政治上的欲望相争罢了。于是乎,他觉得自己的父亲确实是老了,老得格局都小了。可他不知道的是,刘骏之所以格外厚爱沈庆之便是由于老人的这一份为君一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真心。
他阔步上前再是一语。
“至少此遭陛下在欲要动兵广陵时,第一时间可是想到了父亲您呀,这难道还不足以证明陛下对您的厚爱,皇恩如此浩荡,父亲大人自当高枕无忧才是呀。”
“汝之所言,很有道理呀,可承蒙如此浩荡皇恩,如若不能为陛下建功立业,扫荡四方,我实在是受之有愧呀。”
沈文季哑口无语。
“也罢,汝且先行回府吧。”老人起身,负手背向沈文季。文季锐目留转,终是无问告退。
沈庆之顾自走出军帐,看火燎滋哩吧啦烧,见士卒成队姿容肃穆,最后抬头望向明月,白鬓偷偷自帽沿滑出,布满皱纹的老脸上横立着那双依旧炯炯有神的锐眼,静立望月之间,感慨良多。
“君心明月,纵是光辉可鉴,又何其难测也。”老人内心存有的那一丝顾虑并未向自己的儿子倾述过,那就是刘诞曾是他的府主,那日陛下召其入宫详谈甚久,虽多为勉励之辞,可他更加后怕的是皇帝是欲以此事来试探他的忠心。
他本不愿如此去想,乃至会怪罪自己,不过是一介武夫,怎么就敢如此去随意揣测陛下心意呢,可思绪所涌,非人力能阻也。
他虽出身吴兴沈氏,却非嫡系。少年时便以勇武著称,孙恩之乱时随宗族抵抗乱军,保卫乡里。
后孙恩之乱被彻底平定,他留乡辛苦耕作,以勤苦自立。
在义熙末年得遇时征虏将军赵伦之赏识,辅弼赵之子时任竟陵太守的赵伯符,因为讨蛮多有谋略,被伯符称为良将。
永初元嘉年间守卫宫城,得刘义隆盛赞其忠心且知军事。后来主率大军屡破诸蛮,再后来多经调任到刘诞的北中郎将府下,终究还是结缘于时任雍州刺史的刘骏。那时的刘骏虽为边远落魄藩王,可男人那般意气凤扬的飒爽英姿却是深深地吸引到了他。那时男人缓步跨出府们,一双剑眉气宇飞昂,棱角分明姿态挺拔,颇有人主姿态。
后来文帝刚愎自用决心北伐,反对派的他因而郁郁不得志。
元嘉二十九年,六十多岁的他再度征讨西阳五水的诸多蛮族。
元嘉三十年,他追随刘骏平定元凶之乱。那时他拒绝了刘劭令其矫杀刘骏,夺其兵权的密信,而是求见刘骏,欲将刘劭密信亲手奉呈刘骏,以此来表现自己的忠心。
沈庆之清楚记得,那时他戎装入王府献心,刘骏却是一以为沈庆之是要来杀害自己,哭着请求在死前能与母亲决别。苦笑不得的他向刘骏表明心迹,表示是要拥护刘骏“辅顺讨逆”。
当时的刘骏说了一句令他至今难忘的话,是为“家国安危,在于将军”。
当时的他还以为刘骏不过一介寻常人也,如今想来,陛下心计早有所成。那时不明具状的刘骏在见到沈庆之闯入王府,于第一时间内考虑到的便是最坏的结果,再虚以伪词来拖延时间,从而尽量保证了自己的性命。如此心思可谓令人拜服。
要知道古往今来,多少上位者被部下哗变时还在一味的颟顸指责部下呢?答案是不计其数的。
再后来刘骏荣登帝位,因有从龙首功的他被改任使持节、都督南兖豫徐兖四州诸军事、镇军将军、南兖州刺史,出镇盱眙,进封南昌郡公,食邑三千户。成为了偌大吴兴沈氏当时最为显赫的那第一人。
孝建元年,刘义宣之乱爆发,他奉命成功克灭时任豫州刺史的鲁爽,进而讨平江北叛军,被进拜镇北大将军、都督青冀幽三州诸军事,并获赐鼓吹一部。显赫非凡。
此时刘义宣与藏质所率的联军已然攻打到了鹊头,沈庆之将鲁爽首级送奉刘义宣军中,大大打击了叛军的士气,不久后刘义宣叛乱被彻底平定。刘骏论功行赏,加授其为三府仪同三司,改封始兴郡公(原始兴王刘浚已被诛杀已久,三子皆死,刘骏也没有为其入嗣袭爵的打算)。
深知功成当然身退的沈庆之于孝建元年辞官归隐,虽被刘骏多次拒绝,但在其的多番坚持之下,终是得以享郡公身份还居私邸。
身负皇恩的他在此遭广陵恐有事变中为刘骏亲召入宫,在皇帝的盛情复起之下,他欣然领命,扬言定要让刘骏再无后顾之忧,可如今正当他欲磨刀霍霍挥向叛军之时,却又是宝刀空养刃,难见真功夫呀。
明月倾心,他的锐眼依旧含有着无限月芒。
“臣沈庆之此生断不敢愧对天恩。”他这一生确实是做到了无愧孝武一门,哪怕晚年时自己因为多次劝谏废帝刘子业而被废帝不喜,却依然是在蔡兴宗、沈文秀等人劝其废帝之时选择没有参与,而最终却是死于废帝刘子业指使侄子沈攸之杀之的一袭被子,为活活闷死,何其令人唏嘘叹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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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御道百官府舍中。
太常王玄谟宅内。
得知刘诞只是被罢免诸多官职的王玄谟心上的石头总算落地,额下的眉头却依旧一筹莫展,这是老人的常态,立侍在旁的幼子王昙善和女婿韦希真也已习以为常。
“日前遭了陛下一顿数落,如今想来挂帅广陵倒也是如同鸡肋,食之无味呀。”
王昙善与韦希真作笑称是。老人方才请二人入座赴宴。
“现下陛下依旧不喜朝臣私聚,故而也就只请来二位入府小叙一遭。小菜数碟,还望畅用。”
......
两人与之相聊甚欢,把酒畅饮。
席间。
“昙善呀,你与那沈家三子沈文耀素来交好,明日且替为父托送几坛好酒与那沈弘先为别君礼。”
“父亲大人莫要打趣孩儿了,如今大军已然无需拔营,此酒作别怕是会孟浪到沈公。”王昙善拱手作拜,面露不解。
“哈哈哈,小舅子呀,这你就不懂了吧?岳父大人这是在让你去熟络安慰一下沈公呢,此番陛下兴师动众欲要令其大展手脚一番,如今无地挥斥方遒,你说重披战甲的沈公又哪里能开心呢?”相貌甚伟的韦希真挑眉作趣言向浓眉大眼国字脸的王昙善。
“希真所言甚是吾之心意。府中恰好有数十坛山阴陈年甜酒,你且拿上五坛送予沈府。这酒醇香华贵,越陈越香,且久藏不坏,实乃当时酒中一绝。他沈弘先出身武夫,虽不识大字,却也该当是能欣赏美酒的。”
王玄谟哪怕语意颇为得意,眉头依旧不展,再是对向自家女婿。
“希真呀,赶明儿你也朝府库拿上几坛回去好生享受一番,保准喜欢。”
韦希真欣然谢过。随即三人开怀痛吃,大口畅饮。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王玄谟顾步北望作暗叹:“南兖州地处江北,若是经营得当,何愁北归大业不成?”
“玄谟北返之心,纵死难忘!”浓眉老人瞩月思乡。
于此同时的江夏王府中,刘义恭早已大开宴席,于家中诸多美妾把酒言欢,席间可谓是左揽右抱,摘桃取荔,好一番醉生梦死,最后更是抱取一娇身美妾于老树盘根之处大动干戈,大兴野战,好生一阵添造子嗣功夫。
期间这位四旬王爷更是纵情三十六计,入卧七十二式。横推纵往于其中,驭潮逞风帆。
得知刘诞未被赐死的刘义恭自然是尤为欢喜,因为如此一来宗室之火便不会燃至己身,深知自己目光有限的他自刘骏登基之后赐死刘铄以来便尤为安分守己,除却在朝堂上矢志不渝地顺应皇帝心意,平日里很是享受生活,多行添璋弄瓦之事。毕竟自己的前半辈子时光兢兢业业所奋斗出来的十二个儿子都已然为刘劭所戮,他可不愿成为一个绝嗣之人。
侍中袁頭即夜与其舅蔡兴宗相谈甚欢,下榻菜宅。
尚书左丞谢弘恢特邀其侄谢庄赴宅相叙,欲行解闷。纵然不愿顾之的谢庄,终究是在叔父的盛情邀请之下选择赴宴,席间更是共坐有一位长相板正却又面容白皙的少年郎,发髻那绾白巾拂与发间,颇为文雅洒脱。
建康外宫一处偏殿里,刘诞手持青樽空对月,顾自斟酒饮喉。而这位落魄王爷手中的酒正是一位年轻将军所特意遗落在殿内石桌上,悄无声息。
高秋爽新迁家宅内,高秋爽特邀请来了劳累多日任务有成的萧礼,王行等人前来饮酒,萧青亦是随萧礼而来,席间更是坐有来自东宫、作为王德代表而来的华愿儿。此席不仅是简单的叙情,更是夜幕司下众人相互的熟络及报备。
初次亮相饮酒的萧青更是烈酒入喉嚓啦一冒泪,引得高秋爽哄堂大笑。年轻的萧礼不自觉双手护住胸怀,他发现打从那次高秋爽在西南郊外小茅屋调戏与他过后,自己看向这个细眼瘦汉便心有余悸。
高秋爽见着少年这般如临豺狼般的报备反应,仰身只好挠发,满脸哭笑不得。
历经上次先斩后奏,擅自招募萧礼入幕的高秋爽显然变得不敢造次,席间作态循规蹈矩地向华愿儿举荐了耿寒此人,若是贵人应允,亦可招其入幕。
华愿儿抚颐佯装斟酌,且让其听候日后消息,实则是不能擅做主张的他亦要上报贵人,得其许可方敢给出答案。
卜宗伯府内的申灵赐于范义二人相谈甚晚,他们得知竟陵王性命暂且尚在时表现的尤为开心,可又不得与刘诞相见,只得是万般拜托了卜伯宗为二人送去一樽刘诞素来喜爱的桂花好酒酿,以此怀表他们的心意尚在。
翌日清晨,刘子业起的格外乎早,他让王德屡行于庖厨之间,终是制出一碗令少年颇为满意的红枣桂圆汤,虽说期间没有红糖,而是选用了这个时代的饴糖加以添剂,想必功效自是不会大受损缺。
刘子业趋步来到床榻之下,蹲身看望着仍然未醒的清冷佳人。他桃眼眨巴,宛若仙童般纯真无邪。
而那为仙童侍奉着的小仙女虽然尚未启眸,两蹙细柳蛾眉却是微微相拢,秀挺的琼鼻惹人抬指欲拭,如花般的瓜子脸晶莹如玉,盛下如霜雪般冷艳而憔悴的薄唇嗫喏,引人遐想且惋惜。
女子眉宇之间那层涔涔细汗很是讨眼,本就因为面容白皙而体现出来的清冷更是由此添上一分苦楚,煞是让人痛心不忍。
端案立侍的王德喜不自胜。
稍息那小仙女长长的睫毛略微地颤动着,柳叶眸子涟漪轻启,哪怕体弱却依旧含情生媚丝。
少年赌目芳容,蓦然心上惊涛卷浪如临大涨,别出意外,说起来这还是自己第一次这般近距离观察女子呢,果真异性相吸,诚然有感。似若有一天仙临你眼前,哪怕你心落意无情,体感又如何能做到不浮生联想的平静地步呢,更何况眼前女子本就与少年朝夕相处已久,哪怕是依赖,更是难舍的羁绊。
清素若九秋之菊,便在眼前。
她美目探来,他瞩目静息,刹那间四目相对,怀揣各异。哪怕是一眸,于此时更是足以惊鸿,可堪万年,此处无声胜有声。
王德低头不愿去看,一把年纪的他有些受不了年轻人的情愫交杂之时。
些许正是时逢女子柔弱,那双美目虽有收敛之意,可却事与愿违地更衬含情且炽热,令少年唐突脸红。小嘴微张依旧的刘子业纵先偏移了目光,一番动作慌忙之间忙是令王德端来了那碗成色至尤好的红汤。
“红枣桂圆汤,补血养气的,你且服用。”他强按心中惊涛,若是此时有人前来摸察少年的胸怀,定然会被其快速尤烈的心跳所震撼。
她美目划过诧异,终是作态娇羞别脸传出轻若之音。
“我,先行洗漱。”
刘子业抬眉弯嘴作默笑,掩饰这份不由头的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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