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女子略显苍白的双手轻轻放在琴弦上,没有任何动作,垂下双眸看不清所思所想,就这样静默了片刻。
她自出世就被察觉体格与常人不同,每天都会被母亲无情困在竹林小筑里练琴,也曾以哭闹抵抗过,最终还是顺从了父母的安排。她日日夜夜不停地练琴,族中的人皆赞叹她是琴艺天才,天生就适合琴,他们都说,她弹的琴有灵魂,她弹的琴世间最动听,可是,她从来都没听到过自己弹出的声音。
她右手抬起,中指屈下,在中间的那条琴弦上就势一弹,‘铮’的一声,琴弦剧烈颤动,发出的声音不甚友好,听在众人耳里简直就像平地起的惊雷,把刚刚营造出来的那快乐的、陶醉的气氛完全打破,取而代之是人们脸上各种的错愕、不满、愤怒、不安、焦躁等等情绪。
这还没完,毫无章法的指弹毫无停下的意思,一声连着一声,偶尔的停顿,让人以为这折磨人耳朵的噪音就要结束的时候,下一声更为杂乱的琴声突然而至,没有最难听,只有更难听!这种指弹或轻或重、忽急忽缓,就像众人现在的心情。
如果一开始众人还以为这只是调试琴弦,可是现在却发现这调试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于是众人开始不满了、怒了、口不择言了。
“天呐!还有完没完了!”一个穿着富贵的青年人说。
“谁来告诉我,这姑娘弹得还是琴吗?”另一个一看就是家里的纨绔子弟怒道。
“她不会以为这样就能赢了我的金柳姑娘吧?”又一个富商打扮的人开口。
“哎呀!真是可惜了我压的那二两银子,弹的这是什么玩意?”说这话的人是位衣着鲜亮的公子哥,一脸的嫌弃。
“不是吧!你还给她压二两银子?你有二两银子拿来干什么不好,压她?”同桌的另一位公子哥倒是阴阳怪气的。
“嘻嘻,可金柳姑娘我压了五十两呢!”衣着鲜亮的公子哥又自以为是的笑道。
“到底有没有管事的,能不能把她拉下去,这样的琴艺也好意思拿出来现眼,真是毫无廉耻!”
......
唐小渔就站在二层的栏杆处,听着这些人的话,觉得无比刺耳,她一个身外人,尚且听得不好受,要是让宛青听到这些,该有多难堪。
她已经能够确定,现在在高台上弹琴的白衣女子就是宛青。宛青说过,她听不到自己弹琴的声音,但是她听得到金柳姑娘的。金柳姑娘的琴艺如此高超,名气大好,这样万众瞩目之下,哪怕是弹错一个音符也绝对不会允许的吧!
可是自己却什么也帮不了她。宛青,你要怎么办?
这些人刚刚听金柳姑娘的琴音时有多少享受,有多少赞美,那么现在对宛青的琴声就有多嫌弃、多嘲讽!
听到船上船下越来越多的哗然之声,唐小渔在心中冷笑,忍不住要为宛青鼓掌。这些人仅仅是听到了一些不是自己心中期待的美好音乐就如此焦躁不耐,果然人生百态,没有完美之人,世间之事,也不会事事如意。
一曲不是音乐的音乐,在这样的场合下,却将各人心中隐藏在美好快乐表面下的各种情绪显露无遗。
唐小渔心中百味陈杂,而在她头顶上的第三层雅座上,太子几人也是面色各异。
“真是令人意想不到,这位姑娘竟如此大胆,这样一来,也算是另类的成功了,至少给所有听众同样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了!”二皇子率先打破沉默。
三皇子若有所思,竟意外地没有反驳二皇子的这一番话。而是目光沉沉射向琴声之源,似要透过重重叠叠飘飞的彩幔看穿坐在那里的人。
苏辞自称是个不懂琴的人,面上并没有多少神色。太子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无奈一笑,只好亲自来招呼祁王。
他向祁王遥遥敬了一杯茶,笑着问道:“祁王刚才对红衣女子弹琴是赞赏有加,可现在这位白衣女子弹的琴,祁王一言不发,却一直微笑着,可是听出了什么?”
祁王不答反问道:“太子殿下以为白衣女子弹奏的如何?”
太子略听了一会,高台上白衣女子的指弹已经开始变得平缓,似是在酝酿着什么,听在各人耳中略微令人好受了一些,却依然不敢放松,生怕下一刻魔音又再出现。
“我对琴艺虽不精通,但也知道这弹琴的人能在短短时间内,只用一条琴弦就能令各人将自己的七情六欲显露出来,肯定技艺不简单。只是我不明白的是,她为何要这样做?如果后续不能有效安抚人心,只怕适得其反。”
祁王闻言,眼中不由现出赞叹的神色,显然太子的话足以证明他对琴艺亦自有一番独到的见解。只不过应该是少接触琴艺这方面,不像他们这些以此为爱好的更有感触而已。
他勾了勾唇,微微笑着回了太子一句:“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这位姑娘这么做应该是为了,不破不立!”
在几人谈话的当中,不知不觉间,琴声已由刚刚的平缓慢慢转化为和风细雨,中间转变亦没有任何的停顿,似乎就该是这样的,从一开始的平地惊雷,到刚刚的暗中酝酿,再到现在的沥沥细雨,琴声似乎在此刻串联了起来,刚刚还情绪不宁的各人,方才如梦初醒,各种不安的表情随着那似润物细无声的琴音中慢慢从脸上退却。
高台上,那白衣女子略显苍瘦的十指在琴弦上翻飞跳跃,七根琴弦轻轻颤动,发出各自的低鸣,又汇聚成一体的音律,向四面八方传递开去,琴声越过船下众生,越过碧波荡漾的金柳湖,越过热热闹闹的街道,越过远处宏伟辉煌的皇宫,越过那小东江,传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琴吟声声,声声慢,声声急,似是滂沱大雨,洗刷着一切,洗涤着人心,此刻众人脸上不再是焦躁不安,不再是愤怒不满,仿佛透过清越的琴声,想起了苦难时啃过的馒头,想起了幼时发过的梦想,想起了成功后开心的笑颜,想起了家中糟糠之妻,想起了徐徐老矣的母亲,想起了人生种种,这个世界,并不是只有快乐,她有悲、欢、离、合、也有酸、甜、苦、辣。但是,这样的人生,才是真实的、才是完满的。
因为知道这些,才会居安思危,才会珍惜,才会奋起保护心中想要守护的东西。
琴弹到这里,几乎胜负已定。高台上,那红衣女子目光透过薄薄的屏风死死盯着白衣女子,脸上满是震撼与不甘。无人看到的角度里,她葱白的手紧握成拳,狠狠抓着她红色的裙摆,红的刺眼,白的窒息。
而屏风另一边,白衣女子却毫无所觉一般,微闭着双目似是沉浸在弹奏之中,某一刻,她却忽然睁开了眼眸,眼内毫无波澜,只见她刚刚还在翻飞的双手,紧接着十指一摊,轻轻按在了琴弦上,一切琴声,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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