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仲静静躺在墓室里，金铸神像是他最后的眼福，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应该可以满足了吧？
“是辛缘吗？真是好久没见了啊……”
师今古的声音很轻，飘入辛缘耳中却响如洪钟。
辛缘没有说话，他不敢说话，更不知该说什么，他的脑海中一瞬间转过千百万念头，他该怎么办？他不知道，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即使没死，离死也很近了。
“旁边那个女娃子是谁？你的女儿？”
师今古呵呵笑了两声，完全转过了身来。
辛缘看清了师今古的脸，与记忆中没有什么两样，他好像完全没变。
“十年了，是吧？你过得怎么样？”
师今古站了起来，他的身材高大，而且硬朗。
辛缘不知该作何表情，他该逃吗？转身逃走？可是他能做到吗？像郝仲那样的高手，只在一息间就被杀死。
“你看上去有些憔悴了，受了不少苦吧？”
师今古向辛缘走近了，脸上好像没有任何表情。
辛缘没敢移动半步，他把雪儿护在身后，师今古如同一头可怕的怪物，他不想让她看见。
“这地方已经没有别人了，你找个地方坐下来吧，我们好好聊一聊。我实在太久没见你了，对你很是想念。”师今古离得辛缘愈来愈近。
“你想杀了我。”这时辛缘说话了。
师今古道:“我怎么忍心呢？”他轻轻抚摸辛缘面庞，辛缘不敢动作。
“这个爷爷是谁呀？”雪儿在辛缘背后小声说道。
辛缘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如同被定住身躯，锁住全身穴道。
师今古想要看看雪儿，辛缘盯着他，但还是没有动作。师今古拉住雪儿的小手，慈祥地笑道:“孩子，今年多大了？”
雪儿脆生生说道:“十岁。”她对于眼前这个和蔼可亲的老人没有任何防范。
师今古转眼看向辛缘，接着背过了身去，缓缓说道:“辛缘，已经过去十年了不是么？”
辛缘没有说话。
“十年里，我不知道你的音讯，你也不知道我、不知道无狱崖所发生的事情。”师今古长叹一声，“你究竟为什么要走？”
辛缘脑海中出现一团漩涡，他被卷入漩涡当中，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座巨鼎，鼎内满是婴儿鲜血淋漓的尸身！
辛缘急促地喘了一口气，满眼惊恐地看着师今古，双目不自觉流下泪水。
曾经的辛缘多希望自己能够不知道这件事情，如果他一切事情都不知道，他一定还会留在无狱崖，一定还会过着往日那般自以为无忧无虑的生活，甚至一生如此，可一切都随着许英的死结束了。
辛缘对于师今古的话感到可笑，自己为什么要走，他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师今古的双眼无比清澈，辛缘很难从他这双眼中看出任何一些什么，但是他的恐惧、他的胆怯、他的哀伤全都映在这双眼上。
“辛缘，知道吗，你是极其幸运的。”师今古道，“你也是与众不同的，我的弟子里，从未有像你这样的人。”
“师傅要杀我了吗？”一滴泪自辛缘眼眶落下。
“这说得什么话？”时隔多年，师今古终于又听到了辛缘的声音，他的心中是有怎样感想？无人可知。
辛缘护着雪儿步步后退，道:“师傅，我与无狱崖已无任何瓜葛，你放我离去吧，这孩子还需要我的照顾。”
师今古道:“我不会动你。”
辛缘离得越来越远，但他眼前一闪，师今古已来到近前，一只手轻轻搭在辛缘肩上，辛缘觉得这只手重达千斤。
“辛缘，我们师徒多年不见，何必急于离去？我与你还有许多话要说。”师今古的手放在辛缘肩上，辛缘半步移动不得。
辛缘只觉全身血液凝固，弱弱道:“我还能与师傅说什么？”
师今古道:“十年不见，能说的事情应该有许多。”
辛缘强镇心神道:“我已不再想知道师傅背后的所作所为，不再想知道无狱崖究竟如何，现在我只想要平平淡淡活着，但愿世间一切争斗再与我无关。”
师今古道:“十年之前，你险些将我杀死，若非你的师兄弟们及时赶来，今日我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他接着道:“这么多年来，伤到了我的，就只有你一个人，我万想不到这个人竟是我的徒弟！”
辛缘全身抽搐，只听师今古又说道:“我多次派你的师兄弟们下山找你，可他们中很多人直到今天也没有回来，不知你可曾遇见了他们？”
辛缘抽搐得更加厉害，他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没见过……”
师今古哀哀一声叹气，道:“可怜他们一定是遭了毒手了。”继而道:“要是找到了杀害他们的凶手，你说此人该不该杀？”
辛缘紧咬牙关，道:“师傅，我还有急事要做，必须走了……”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师今古的话语中听不出任何情感。
辛缘看了眼躺在地上已无气息的郝仲道:“是他带我来的。”
师今古问道:“他是什么人？”
辛缘道:“他是什么人……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呵呵……”师今古笑了两声。
辛缘道:“师傅杀死一个人就如碾死一只蚂蚁一般，那么为何还不杀了我？”
师今古貌似无比吃惊，问道:“我为什么要杀你？”
辛缘不清楚，不明白，师傅好像忘记了所有的事情，他是否真的忘记？还是不打算提起？一些事情倘若永不提起，它就会被当做是不存在的么？
二人相对无言，无言中好似有一声低沉叹息。
“徒儿，你可知我为何会在此？”
师今古转过身去，看向了高大的金铸神像。
“为何……”辛缘喃喃道，“究竟是为何……”
雪儿咬着嘴唇，一会儿看看辛缘，一会儿看看师今古，她不说话，她不知道说什么，也不能说。
师今古轻轻说道:“这地方……已有快近前年了吧……”
辛缘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师今古道:“是一个好地方，一个埋葬了人所有梦想的地方。”
辛缘又问:“墓主人是谁？”
师今古道:“没有主人，或者说——谁都是这里的主人。”
辛缘道:“是你让鹿家主保护这尊神像？”
“你在说什么？”师今古摇了摇头，“我过去时长会来这里看看，我想要保护它，可我明白它终有一天会被毁坏，那时……到那时……”
说到这里，师今古笑了，依然摇着头，接着继续说道:“那时候啊，这地方真正的主人就该到来了。”
辛缘又往后退，趁着师今古没有在看他，退得越来越远。
“辛缘啊……”
师今古的声音传了过来:“辛缘啊辛缘……你知道吗？有时都我是多么伤心难过，看到徒弟们得知真相后震惊的表情，看到他们一个个绝望悲伤地死去，我总是要忍受这样的痛苦，比他们那一刻更加的痛苦。”
辛缘不知道师今古在说什么，他也不想再知道了，他不想再和无狱崖、再和师今古有任何的关系。
“你是第几个？我不知道……我记不得了，但你绝对是最特别的，你或许能够探得到那秘密……”
师今古的眼中闪出了光芒，辛缘不知道那是什么，因为他已看不到师今古了，他已经退了出去，并且还在后退。
师今古没有追上来，辛缘离开了陵墓，站在了尸堆当中，他双脚的泥泞上沾满了血液，衣上不知何时也染了许多。
他片刻不愿留在这里，背着雪儿飞奔下山，他将轻功运用至极，不大一会儿功夫就来到山下，城镇的喧嚣让他安下心来，同时令他感到疑惑。
风是凌厉的，透着股冷意，也许不是冷，而是身上的汗发了。
“爹爹……”
雪儿小声说话，又不敢说话。
街上的行人多了很多，辛缘穿梭其中，忽然看到了谢长欢，他正坐在站在街边，一匹高大的白马孤单地陪伴着他。
谢长欢的身上也是血，比辛缘还要多。他同样看到了辛缘，向他微笑，仿佛在示意他过来。
这一天内，辛缘接连遇见了两个自己此生最不愿见的人，他突然间感慨命运，莫非这就是上天所开的玩笑？
辛缘不由自主来到谢长欢身旁，他的眼睛看向谢长欢腰间的红色宝剑，它好像变得更加红了。
“你看啊，人多起来了。”谢长欢扫视着街上来往行人。
雪儿上下打量着这一位老人，虽然之前遇见过，而且辛缘还表现出对他的恐惧，可雪儿根本一点儿也不怕他，觉得他只是一位和蔼可亲的老者。
“你知道吗，我看他们，看到的并不是人，而是一个个有着血肉、能够活动的生灵，他们现在还在动，但终究有一天会不能动的，那是因为他们的生命耗尽，他们死了。”谢长欢嘴角不自觉露出笑意。
辛缘干笑道:“所以人才应该活得长久一些。”
谢长欢道:“是呀，活得长久不是一件坏事，但免不了要受到世俗的折磨。”
辛缘道:“只要活着便好。”
谢长欢道:“可惜这并不是你能够决定的。我不能够让人生，但我可以让人死，有时他们还想继续活着，可我不得不杀死他们。”
辛缘道:“正因如此，世人才会恨你。”
谢长欢道:“何必在乎？他们只不过是有着生命的血肉而已。”
辛缘道:“你之前说过要赎罪，你打算怎么做？”
谢长欢道:“有时杀人也是一种赎罪。”
“这真的算是么……”辛缘轻轻闭上了眼。
谢长欢道:“我看到有人在找你。”
辛缘睁开眼，看到了，是师今古，他似是虚幻一般，身影飘飘忽忽，应该就站在对街。
谢长欢牵着马，走入了人群，他就消失在了这群有着生命的血肉里。
辛缘不愿面对师今古，于是他又闭上了眼，很快师今古站在了他的面前。
“爷爷，你竟然这么快就找到我们了。”雪儿很是惊讶。
师今古笑了笑，抚了抚雪儿头顶，道:“因为我与你父亲的心是相连的。”
雪儿大大的眼睛眨了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忽然辛缘缓缓跪地，不断向师今古叩首，道:“弟子叛师离道，实在该死！但还请师傅念在往日之情饶弟子一命！”
“你并无过错。”师今古伸出双手扶起了辛缘。
辛缘两只眼睛怔怔看着师今古，禁不住流下泪来。
“你所做之事，只要自己认为是对的便好，你是个好孩子，我很高兴看着你成长。你小时候很愚笨，现在全然不同了，你有自己的想法了，也有你自己的人生了，这些是我这个师傅无法教授给你的。”师今古脸上没有表情，说出的却全是真情之话。
“师傅……”
“我活了很久了，有些事情已经弄得很通透了，可还有些事情始终不能明白，有时候我在想我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从未考虑过你们的意愿，你们都是从记事前就跟着我的，你们是可怜的孩子，是我改变了你们的命运，同时你们的命运也都由我掌控了。”师今古抚平了辛缘衣服上的皱褶，又在他身上轻轻拍了拍，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笑意。
辛缘突然间陷入迷茫，他回忆起了小时候在无狱崖的生活，那时他还不认识许英，不认识袁杰，不认识所有的师兄弟，只有师傅一人陪伴着他，手把手教会了他一切。
一道微风拂过，辛缘再一次去看师今古的脸，只觉得这张脸无比沧桑，仿佛历经世间种种，因而淡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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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后，辛缘出现在渡湖码头，他跟着张修明和张志明上了一艘客船，船舶划开水浪，向着远方的无边无垠行去。
辛缘极目而望，看到的只有碧波之水，天色蔚蓝，不断有船只从尽头行来，也不断有船只向尽头行去。
雪儿紧紧依靠着辛缘，这是她第一次坐船，她想她们一定会去到一个如仙境般的地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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