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疾驰,在车上办的公务。
机要秘书和副官都在车上,随行的还有上海特区区长冯鸣。
风呼呼地呼啸而过,司机开得那样快,冯鸣在一旁附在赵钧默耳边,面庞稍有难色,低声语速极快道:“前些日子您发电报于我,要不顾一切除去叛变我部的投日分子韦萧,我已积极安排,却不料他在上海深居简出,我曾多番派人伺机刺杀皆不成,属下,属下愧对您啊。”
赵钧默未有怒意,只是深潭似水的冷眸里泄漏了几丝少见的失神,郑副官在前座已是了然于胸,明白自家主子定是在担心大太太的情况。
见赵钧默半晌未有言语,冯鸣心下一紧,面上好些紧绷,手心都有些渗出汗,却不料身旁的赵钧默却在下一秒淡淡笑了,极为冷淡,却略微柔和了面部线条,嗓音低沉:“凤声,你当我不晓得,他每日坐着与我一样的防弹汽车,气派倒比我足,在上海前后四辆警车,十人保镖全副武装,这般谨小慎微,你若是能轻易得手,我便不用管了。”
幸好,幸好赵钧默是极赏罚分明,公私清楚之人,他唤着自己的表字,显然并无怪罪,冯鸣面容未有变化,心底确是松了口气,知赵钧默未怪他做事不力。
“可我甚是心不甘,他曾是我党的人,极是熟稔我党内部情况,这几年他扰得我们元气大伤,大肆出卖我们的情报不说,还帮着日本人毒害革命志士,若不除掉他,我怎么对得起那些因为他而被残害的兄弟!”
“他吃饭,都皆有人替他先尝,你如何能叫他轻易就范?”关起车窗,赵钧默浅淡莞尔,眸色深暗,虽是神情明显有些恍惚,却让人觉得他极为认真谨慎,寂静似水的气质与他刚硬的轮廓都显得那样孤僻而冷硬,缓缓地,赵钧默解开军装上的一颗纽扣,露出喉结,然后脱下了原本套在手上的白色手套,垂下眼帘,点了一支烟,并未噙在唇边,而是夹在指缝间,“凤声,光有决心是不够的,如若他真的那么容易叫你暗杀成功,他韦萧早就不知道死了几百回了。”
“那您说属下该从何下手?”
“……听闻,他夫人早前似乎对他纳了小妾之事极是不满?”
声音低哑隐晦,烟一点点地烧着星火,赵钧默眼眸微眯,似是夜色中最毒的猎手,只待一个瞬间便可以把猎物撕成碎片,额前的碎发略微遮掩住了他的眉眼,下巴微有些胡渣,他菲薄的唇略微动了动,吐出的是饱含深意的提醒。
闻言,冯鸣像是被浇醒了般,眸色清明,不禁挑起眉梢,低吟了声:“依您的意思是……”
“凤声,你要晓得,这世间上,越亲近的人才是越致命的。”话毕,他竟不由自主地恍惚起来,连眸色都晦暗了几分,随着自己如叹息都声音落下,赵钧默瞧着手中地烟一点点地熄灭,青烟似雾,半晌,那烟终是冷如死灰。
那话同样在郑副官心上激起了涟漪,他仿若看到那日,自家主子举着枪直对着大太太地眉心,心里确明明是倒过来的一方画面,分明在他这旁人眼里,心里是大太太举着利刀刺得自家主子鲜血直流的触目惊心的画面。
“可那韦太太分明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连杀鸡都未杀过,十指不沾春阳,如何叫她--”
“有恨便够了。”
淡如**叹息,他不由记起她从前扬着眉梢,下颚微抬,嚣张跋扈的模样,如明珠一般璀璨夺目,惊心妩媚,夺过他的配枪说:“赵、钧、默,你不能负我。”
是呵,有恨便够了,手无缚鸡之力,从未杀过人又如何,只消一个动作,谁都比不上枕边人的利器更尖锐的了。
思忖中,他不免觉得心凉,如今他用这一招对他人,早晚他人或许也能想到这招对他吧,杀人者终被人杀,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从很久起,他便明白,什么叫做半点不由人。手上那么多鲜血唯一想守护的仅仅也只有那把虽是可以在他身旁**
他心扉胸口的利刃。
“他同韦太太可是少年夫妻啊。”
冯鸣不知为何,屏息了一瞬,心底有一个地方发凉,虽是在说公事却到底是生死之事,还是略有感触的,叫谁杀那人他皆不觉得悲凉,反而觉得应当,却是让韦太太动手叫他心有难言之感,其一他怕说服不了对方,其二毕竟是夫妻,好歹曾经相爱一场,到最后竟落得如此下场,岂不是叫人吹嘘心寒。
赵钧默何尝不明白冯鸣的意思,然,他摆了摆手,静若寒潭的眸子正色地侧头凝视着冯鸣道:
“凤声,你信我,你未爱过人,若是你爱过你便知晓,这个世界上能杀得了韦萧的只有他那叫他毫不设防的糟糠之妻。即使是如今他挚爱的小妾都及不上曾相爱陪伴多年的夫人叫他放心,他虽已嫌她,线人传来的消息却是唯有他大太太拿给他的吃食,他是毫不犹豫地吃下的,不用叫他人尝过。”
“你可明白,情到极时已是尽头。”
“凤声,死在自己夫人手上,他不冤枉。”
长长一段话,一起呵成,低哑的嗓音缓慢如最低醇的西洋乐器,他仿佛筹划已久又似突发其感,话落,赵钧默深深地阖上眼,揉了揉作疼的太阳穴,冯鸣随后立刻颔首低应道表示知晓,又已知赵钧默交代已完不欲再多言,他便也噤声起来。
……
灵堂很静,连一丝声音都无。
明晰低眉敛目地跪于家人的灵侧,像一座已经被时光定格住的冰冷石雕,吊祭之客极少,风阴测测地袭来,她只是一件单衣,而周妈在侧,亦是老泪纵横,然,自家大小姐无声响,她便也只能暗暗流泪,手上擦拭眼泪的拿着的帕子都被泪给浸湿了。
她已上过香了,只是一切来的太突然了,这一切仿佛竟像是要将她溺毙,她来不及思虑太多,只是像木头一样,做些这个时候该做的事情,然后一直木然而冷硬地跪着,在这个原本门庭若市的地方,竟成了一座灵堂,万事皆虚,她骤然低低发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再没有流下来,连流泪的力气都无了。
亲人,她还有何亲人,连她最亲近的弟弟都死得这般凄惨,嘴角渗出了些许血丝,她悄然地抬手拭去,早前听闻的时候晕厥了过去,醒来猛然察觉自己吐了褥子上一片血,周妈急得跟什么似的,她却是老神在在,连眼神都变得木讷许多。
铺了素毡的地面之上,忽然出现一个小人儿的脚,是许芳牵着赵延盛,一步步走至了她的跟前,她怔愣了几秒,唇边噙起虚无的笑意,想来早已不会有他人敢来吊唁了,这件城中惨案,有哪方敢犯下如此滔天罪亦不惧怕任何惩戒的,城中但凡有脑子之人定是知晓明家得罪了哪方的人,而明晰亦明白得清楚,只是事已至此,她只是感觉朦朦胧胧像在最漂浮不定地水里,又像一次次被湮没于荒烟中,寻不到一个落脚之处,四肢百骸都已麻木得无知觉了。
“妈妈……妈妈……”
他那样软糯糯地唤她,好似已经很久了,很久了,那双小小的手臂微凉地搂住她木然而凉薄的脖子,像早前,她第一次将他抱起,而他小小的四肢像藤蔓一般环着她,稚嫩的嗓音在她的耳畔低低唤着。
这本该是她这段时日最温暖的一刻,然,她却丝毫感觉不到任何温度,在许芳和周妈诧异的目光下,她极是冷静地拉下了自己儿子盛儿抱着自己颈项的小手,像瞧着一个陌生人般地睨着他,然后随着一声尖锐慵懒的猫声骤然在灵堂响起,她竟略略低头只是极仔细地抱起在自己脚边磨蹭亲昵的波斯猫,把自己的脸庞埋进晚晚光亮而细腻的毛发里,像是暗暗的拭泪,旁人还来不及想,她方抬起头,怀中的晚晚亦凝起鸳鸯眼冷冷地瞧着他们,明晰淡淡抿起唇道:“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走吧,让我静一静。”
她竟让他们走!盛儿是她的亲生子,是她十月怀胎的亲生子,竟不如一只连人话都不会讲的
一只畜生!
许芳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而周妈也瞠目起来,无法言语,心里却莫名一阵阵地抽疼,她若是哭了该多好,如果能大声嚎哭倒好了,可是她眼里此刻自己看大的大小姐眼里那般的清明疏淡,连自己孩子都推开了。
“随安——”
一声轻唤,所有人凝神望去,是一袭长衫的男子,温润斯文,正唤着已到了明晰跟前。
竟不是姑爷,姑爷怎么能还不回来!
周妈心里一沉,却见明晰已被揽在了张梁笙怀里,那是年少时极亲之人,而如今,年少时的一切都已成岁月的尘埃,他竟是她从前留有的最后的亲人。
脑子嗡了一声,仿佛来势凶猛的潮水一下子冲垮了河堤,在触及张梁笙胸前衣衫时,明晰终是百感交集,脚下虚浮,一下子倒在了张梁笙的怀里,潸然泪下,满眼泪痕,哭得叫人心里直生悲怆之感。
他来的那样迟,明晰这方一哭,周妈定了定眼才惊觉铺了素毡的地面出现了几双男士鞋,最熟悉的莫过于姑爷黑亮而坚硬的军靴,生生地停在了张梁笙的身后,寸步再没动了。
惨白而压抑的灵堂内,赵钧默就那样凝身伫立在离明晰几步之遥的地方,目光落在了明晰死死扣着张梁笙手臂的素白手背上,那样的紧,就像是在抓着唯一的浮木,仅剩的东西。
而那件东西,不是他。
心中忽地掠过一丝伤感和悲凉,心一下下地沉了下去,在郑副官、秘书与冯鸣的眼里,他惯来冷漠如水的神情竟崩裂了出了裂缝,拳不禁捏紧,与那日失神开枪的难以遏制的怒意不同,此时此刻,冷飕飕地风与一世的烛香味蒙了他所有的感官,他像是豁然明了了甚么,又似终于心凉接受了甚么,终是半晌,深深阖上了眼,复又缓缓睁开,在低垂眼眸时,对上伏在明晰脚边晚晚诡异而淡冷的鸳鸯眼,丝丝绽出了几许漠然的笑意,似是自嘲,又似讽刺。
他已赶得那样急,却还是来晚了一步,但或许这先机早就在老早前他便没有了。怎么走到这步田地,怎么会如此……
恍惚间,赵延盛踉踉跄跄踱步到了赵钧默跟前,倔强而少年老成的面上都是泪痕,也不知道稀里哗啦地在哭甚么,只是嚅嗫着,攫住赵钧默的衣角,断断续续带着哭意地说:“……妈妈不要我了,她不要我了,她要一只猫,她只要一只猫……”
一个连人都算不得的畜生。
他何尝不明白,在她的心里,他们早已连畜生都及不上了。
白色的奠幡随微风飘荡,透露出那样浓得化不开的悲凉,而那一点点天气的凉意就那样一直侵入道心底至深的地方,反复地刺得他心口某处翻来覆去地疼。
随安,随安,明随安……
他喉咙口反反复复地念叨着这几个字,然,许久都未能等到她探出头瞧他,她凄厉声嘶力竭的哭声在他的耳畔回荡,而他却未盼望到她像往日那样,娇嗔薄怒地在他脖颈上狠狠咬了口,死搂着他抱怨道:“赵钧默,你怎么回来得这样晚,你不知道我已经数了好几个时辰的箭了,在这样下去,可要万箭穿心了。”
他太忙了,新婚时有一段时日,电报信函一封接着一封,公务永远堆得比人高,他经常回不去见她,而她时常等他,有时她数炸药,有时她数剑,数羊,兴致好时,还会做些女儿**的样子,拔着花瓣玩,她有她的凉薄独立,也有她的娇俏性子,可如今,他再寻不到了。
来前,赵钧默想过无数的画面,他想他可以示弱,她一定很痛,她那样至情至性的人怎么承受得了,他想可以不要什么男子气概,什么牢子面子尊严,他想好好和她说,我们再不要斗气了,再不要像两个困兽一样不伤到彼此要害不罢休,改过去的都过去,什么皆不想了,走一步算一步,从此再不要斗了,再不要说任何伤人的话了,可好,好不好?
然,他连问出口的机会都无,已瞧见了所有的答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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