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池蒸腾着丝丝缕缕的热气，天花板上的水滴下来，正落在他的眉心。他半眯着眼睛仰头坐在池畔，双手搭在池边，半个身子露在水池外面，身后一左一右两个戴着鬼印的恶灵，正用恰到好处的力道为他放松肩颈。池边围绕着一圈青色的鬼火，这让他想起了那边空地，也是一圈鬼火围绕着他们两个，他冷眼旁观，看她徒劳地对抗着他召唤的恶灵。
哼。
嵬发出一声冷笑。
也让她体会体会这种滋味。他也曾经被这样对待，没日没夜无休止地作战，就像一台机器。都是因为她，她把他丢给了巫师内塔米亚，他才会落入这凄惨的境地。
起初，内塔米亚根本不把他当人看，他只是戴着鬼印的奴隶。嵬只好被迫学会了服软卖乖。好在他天资聪明，学东西快，每每将巫师交办的任务出色完成，才慢慢收获了巫师的信任。时间长了，他几乎都快骗过了他自己。只要照这条路走下去，他就是下一任鬼域巫师，接过内塔米亚的法杖，统领鬼域的半壁江山。
那又如何？
那个会称赞他，不断给他鼓励的人，已经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想到这个，嵬就觉得他所做的一切都没有了意义。他为什么要和一个又老又丑的巫师同时站在泰坦的两颗蛇头上？为什么要忍受这个老头子的使唤？刚开始，是听她的话；再后来，是为了一具实在的肉身；最后，只为了报复。
他要报复，狠狠地报复，因为他恨......
嵬抬起搭在温泉池边的手，打量着手背上深深的弯月形伤口。即便他如今变成了巫师的模样，这伤口看了还是触目惊心。他不打算包扎，就让它这么晾着。看着它，嵬就想到她倔强的眼神。再也看不到了，她喝了忘川水。
“可惜......”
嵬轻叹出声。
他原本不打算这么快就让她忘了一切。原本他们的第一站应该是审判所，他已经嘱咐魁准备好了刑房，他要亲自审她，收集关于河对岸敌人的秘密。只是......
“我不需要学着怎么取悦别人，我有魅惑之眼，一定会让他迷上我。”
她攀上他的手臂，身段柔软，媚眼如丝，就像一条毒蛇向他靠近。
嵬睁大了眼睛，攥紧拳头砸向水面。这个女人就是一条毒蛇。鬼王怎么经得起她的蛊惑？
他宁愿把她变成一张白纸，清清白白交给鬼王，让她老老实实听新主子的话。
嵬这才意识到，刚才他的动作把身后伺候的恶灵吓得不敢动。他们一定有些困惑，平日沉稳的巫师内塔米亚怎么会突然发脾气。
“别停下。”
他慢悠悠地吩咐了一声，再次闭上眼睛继续享受按摩。
只差那么一点，他就可以不再化身成这副苍老丑陋的身体，不用再顶着别人的名号。他和自己完整的实体肉身之间，只隔着一把地狱之火的钥匙。
那把钥匙，究竟跑哪儿去了……
嵬的意识渐渐昏沉，他仿佛听见了一阵由远至近爽朗的笑声，听见了那声脆生生的——“小嵬”。
迪欧娜领着好不容易请回来的天界贵宾，在巫师布下鬼阵之前返回了行宫。她多耗费了一些时间，只因为行宫被内塔米亚挪动，不在原来的那个位置。可那毕竟是自己的家，认真找一找，还是找到了回家的路。
当她领着拉斐尔来面见鬼王的时候，只看见正殿之上大门敞开着，阿南正在王座高台下追逐着一颗滚动的果子。
鬼王扶着额头微微蹙眉坐在王座上，脚下一个穿着黑色长裙的女子正蹲在那儿，手里捧着一只大碗，把滚落一地的葡萄和沙果往碗里拣。这只碗拿的角度太歪，拣进去的果子随着她的下一个动作又从碗里滚出来。
“真是笨得要死。”鬼王已然看不下去，干脆闭上了眼睛。
迪欧娜和拉斐尔就在这时候走进了大殿，死神撒那多斯没有跟进来，而是守在殿门外。
迪欧娜放缓了脚步，眼睛盯紧了专心拣水果的背影。
“罗兰，这是……”
迪欧娜的声音让拣果子的人停下了动作。鬼王罗兰睁开了眼睛。拉斐尔认出蹲在地上的人，他停下了脚步。阿南手里的沙果又掉在了地上。迪欧娜忘了要先介绍旁边的大天使，她把目光从苏莱特脸上挪开，看着罗兰。
她还是回来晚了，看来，罗兰已经收下了内塔米亚的“礼物”。
“啊，亲爱的王后，你可回来了。”罗兰的眼睛亮了，他从王座上站起来，擦着苏莱特侧脸走过去，迎着迪欧娜走下高台。
“你去哪儿了？我四处找你。噫，这位是？”
罗兰眼睛里的阴霾一扫儿空，换成一副快活的表情。
“我……天界的大天使拉斐尔正好在炼狱办事，路过门口，我就请他来家里坐一坐。”迪欧娜笑着扯了一个谎，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自然。她的眼睛又放回苏莱特身上。初次见面，迪欧娜惊讶火种竟是个这么美的女子，就连同是女子的她也忍不住想多看苏莱特两眼。
苏莱特仿佛没听见迪欧娜的话，又开始专心拣果子，只是这次端平了碗，没一会儿就拣完了散落一地的果实。
罗兰看了一眼跟在迪欧娜身后的大天使，笑了笑。炼狱距离行宫还远得很，除非内塔米亚把行宫专门挪过去。这个路过门口，真的是路过得有些牵强。他不打算拆穿，反而表现出很惊喜的样子。
“那来的真是太巧了。正好赶上我们家添了新成员。不过就是太笨手笨脚了一点，还要迪欧娜你日后好好调教。”罗兰说着，冲身后的苏莱特打了一个响指。
“过来，苏莱特，和客人打个招呼。”
罗兰不客气地呼喝了一声，好像在使唤一个下人。迪欧娜抿起了嘴唇，罗兰说的那句“我们家的新成员”让她如鲠在喉。
苏莱特听到召唤，一只手捧着碗，一只手拖着裙摆，忙不迭地朝他们几个人的方向走过来，走得太快，有点跌跌撞撞。待来到近前，她不知道该看哪个，只用眼睛把三个人都匆匆扫了一遍，才草草矮了矮身行了个礼。
“苏莱特……见过客人。”她小声嘟囔了一句，说话间额前掉落一缕长发，被她匆匆别到耳后，她眼中闪烁着羞怯，低着头不再看人。
“礼数还是不对，刚才阿南说的你都当了耳旁风是不是？”
鬼王看上去不太高兴，似乎觉得有点丢面子。
苏莱特低头不语，用那只空着的手绞着自己的裙摆，不一会儿，地上啪嗒啪嗒地落了几滴水珠。只是极轻的声音，拉斐尔却听到了。
“让您见笑了。小王沉睡许久，家里就快乱了套。即然您来了，那就在鬼域多留几天，也指点指点本王的工作。我带您四处看看吧。”
罗兰这么说，好像苏莱特很早前就已经是这个家里的一员。苏莱特没有反驳，迪欧娜也没说什么，气氛有些诡异。
拉斐尔一笑，也不拒绝。
“好，请您为我带路。”
罗兰点点头，他拍了拍迪欧娜的肩膀，对她使了一个眼色。这才迈步走在前头，继续招呼客人。苏莱特不知道那两个男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她一直低头站着不动，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只听到阿南咚咚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唤了一声迪欧娜的名字。
鬼后善妒，鬼后善妒……在来鬼域的路上，路西法这么开玩笑地说过，嵬这么提起过，就连方才罗兰自己也这么说。
没关系，她已经喝了忘川水，她手里拿着的剧本写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爱谁谁。
就在苏莱特这么想着的时候，听到面前这个面色苍白的女人说话了：
“你，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