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涯海,据说地狱所有河流最后必汇集于此,形成无法丈量的宽广水域。水域之下是另外一个世界,有自己的天空和土地。那里居住着一群年龄加起来呈天文数字的人,每个人在地狱界都有资格被尊称一声元老,大家习惯统称这些人“法老院”。
法老院里有一部分人至今仍活跃在地狱的政治舞台上,他们一般身居高位,拥有跺跺脚就能让地狱颤两颤的力量。
大部分元老已退居幕后,平日里轮流充当监视的眼睛,默默关注着地狱里的民生动向。
法老院充当地狱调停人和仲裁者的角色,通过他们投票表决的裁断具有最权威的效力。不过,一般的小纠纷都不需要他们出面。大部分时光里,他们就安静地栖息在无涯海下,过着与世无争的隐士生活。
元老们不再有派系种族之分,而是心系整个地狱的命运,因此,当他们认为共同利益受威胁的时候就会群起而攻之,除之而后快。这股凝聚在一起的势力不容小觑,即便是在位的当权者也不敢等闲视之。
路西法便是在位的当权者。他怕了这群人,不是他打不过,而是他们太烦人了。
说起来,建立法老院还是路西法的主意。
在最初堕入地狱的那段日子,路西法也为自己的傲慢付出过惨痛的代价。
他率领他的堕天使大军在地狱开疆扩土,所向披靡,很快就将昔日地狱之主赫利赶下宝座取而代之。满以为下一步要开始废墟上的建设,却不曾想地狱就好像一大块烧不化的木炭,看上去熄灭的战争火焰,只要有点风吹草动顷刻复燃,东一处、西一处......你方唱罢我登场:被征服的种族之间矛盾无法调和,纠纷不断;投降后又重举反旗的势力前仆后继;左摇右摆的墙头草们和潜伏在暗处伺机策反的蟑螂老鼠们烦不胜烦......堕天使的新政权时刻面临严峻的挑战。
路西法和他的拥趸们就好像手里拿着锤子,不停地原地转圈玩着打地鼠游戏,疲惫不堪。直到贝利尔向路西法献上了怀柔之策,收服了一众地狱元老,借力使力,最后实现地狱大同。
法老院就是战乱时路西法给元老们的许诺。
这些吸食日月精华而生的大佬级妖怪们当然会顾虑狡诈的魔君之王在大一统后卸磨杀驴。路西法便做出承诺,只要他们拥护他的统治,他愿意永远奉法老院于自己的王位之上,元老们享有永久监督权,也享有地狱最高审判权和裁决权。500个席位,堕天使只占区区两位,诚意满满,最终打动了元老们的心。
“所以,这就是我和法老院的故事。你说我忌惮他们,不错,因为他们虽然杀伤力不大,却特别能给人添堵。我要是跟他们耗上就别指望能干点什么正经事。”
路西法说完,又舀了一勺西瓜放进嘴里,学着方才苏莱特的样子把西瓜子儿吐出去老远,看它们排着队从屋顶上画出抛物线,消失在暗夜中。
“所以你就大棒加胡萝卜,一只手铲除顽固派,另一只手把剩下的供起来,满足他们的虚荣,哄着他们为你所用?”苏莱特咬着勺子问他。
“这在当时是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你不这么认为?”路西法挑眉看过去,趁苏莱特一低头的时候,以闪电般的偷吃速度从她那半个西瓜的正中心舀走了一大块瓜瓤送进嘴里。
苏莱特只是挽了下垂落的头发,当再捧起自己那半个瓜的时候,发现最甜的部分已经进了狗肚子。苏莱特向来如此,最好吃的留到最后,不曾想今天一起吃瓜的人正好与她习惯相反,这还不算,吃完自己的还惦记着她的。
真幼稚,没有一点王者风度。
苏莱特撇撇嘴,放下西瓜从桌边站起身,仰头看向头顶璀璨的银河。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加上边境传来的捷报,苏莱特的心情颇佳,才会想邀身边的人一起喝茶吃瓜看星星。可桑扬沙和莉莉丝就像提前商量好了似的,双双临时有事告辞,最后,屋顶夜谈的就只剩下她和她的担保人两个......
“原来西瓜长这么大一个,可以这样对剖两半直接吃。真有意思,苏莱特。”魔君之王突然冒出句傻话让苏莱特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不然呢?你之前没吃过西瓜?”她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
“当然吃过,盛在精致的小盏里,切成大小均等的方块。我以为它们就长苹果那么大,像苹果一样削了皮切块。”路西法比划着认真作答,那边的苏莱特已经乐得合不拢嘴。
“那西瓜是长在树上还是长在水里的?”苏莱特得了乐趣,追着又问。
路西法摸了摸下巴,从来没有人和他讨论过这个问题,苏莱特的眼神能看出是憋着坏,显然是等着捡乐。
想想苏莱特之前在他面前没少出洋相:哭过鼻子、中过迷香、醉过酒、耍过无赖……他就算答错一次又算得了什么?
“那还用说,西瓜肯定长树上啊。”他于是淡定回答,“树”字脱口而出的时候,苏莱特手揉着肚子咯咯笑着弯下腰去,脚下一个趔趄,幸好被他拉了一把才不至于翻下屋顶。
有这么好笑吗?
路西法扬着脸看着她。敢这么肆无忌惮地在他面前大笑,拿他取乐的,除了她,其他那些都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他竟对她一点脾气都没有,还想着这姑娘怎么笑起来这么甜。
“西瓜是长在地里的,你不是在人间待了五百年吗,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啊......”苏莱特终于笑够了,叉着腰意犹未尽地盯住他的脸,看见他眨了下眼睛,露出玩味地一笑。
“我在人间待了五百年?你怎么知道的?”
苏莱特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眼神闪躲开来,脸上的笑容也变得不自然。
“就你和那株灵草的故事,活过五万岁的人都知道,也不是什么秘密......”苏莱特用比蚊子叫大不了多少的声音哼哼着,低头看自己的鞋子。
“哦,原来你还私下收集我的故事,是不是喜欢我?”路西法挺了挺腰杆,露出愉悦的笑容。
“你别乱说,我不过是偶然听了一耳朵。因为结局遗憾,就记住了。”苏莱特红着脸辩解。
“遗憾?五百年都没闹明白西瓜应该长在地里,确实是挺遗憾的。”路西法开了个玩笑,手指在桌子边打着拍子,又问:“那个故事怎么说的?路西法爱上了一株灵草,求而不得。灵草化身人间女子,与他相守五百年,最后却化为星尘,两人生死永隔?”
“嗯,差不多。”苏莱特觉得他的语气有点怪怪的。
“喜欢吗?”路西法马上问了一句。
“什么?”她被问懵了。
“是不是女孩子都喜欢凄美的爱情故事?所以这版本才这么流行。”他等着她回答。
苏莱特想告诉他,不止女孩子喜欢,男人也喜欢,比如赫利。但是她没说。
路西法歪向桌边,手撑着额角,笑呵呵地问:“想听实话吗?”
“实话?”
“对,如果你想听,我就告诉你故事的真相。”
“......该不会是个恐怖故事吧……”苏莱特既好奇又担心荤素不忌的路西法说出什么骇人的内容,心里有点纠结。
“那倒不是。只不过有点狗血罢了。”
见苏莱特眼巴巴地望着他,他便继续讲下去:
“灵草变成了人类,也就像人一样有了七情六欲。她第一世是一位公主,我们偶然相遇,我认出了她,给了她一世荣宠。死后,我陪她到冥河边,问她愿不愿意随我去地狱与我相守。她听说是地狱,死也不去,选择转世为人,还要我承诺保她生生世世托生为公主,锦衣玉食、受人尊敬,要我对她有求必应。”
“这些要求对我来说不过小菜一碟,她眷顾人间,那我陪着她就是。只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每一世她都是被自己的欲望拖累而走向毁灭,没有一世善终。也是从她的身上我才终于认识到什么是人性。”
“她在迎来最后一次灭亡时才知道,我曾以不同面貌陪她走过五百年。有时候是保镖,有时候是属下、或者兄长甚至是情夫,却没有一世成为她唯一的爱人。”
“幸好,她和那该死女巫的契约只有五百年,一秒不多一秒不少,却远远不够她填满欲望的窟窿。她说爱我,求我让她继续活下去。是呵,她爱我,爱我给予她的地位,财富,美貌和权力,可连我的名字她都叫错了。”
路西法托腮笑了两声,接着说:“我把她化成的星尘收进眼睛,是为了时刻提醒自己,欲望是把双刃剑。我杀了与她定契的女巫,也不过是想给自己出口恶气。”
“苏莱特,根本没有什么神仙爱情可以持续五百年。”
听完他说的事实真相,苏莱特有点后悔,她的好奇心毁了一个故事。
“这就是你悟出的道理?那些动辄就相守一辈子的鬼族人呢,是不是在你看来也不过是个笑话?你还是把我的婚戒还给我吧。”苏莱特作势走去取回曾属于她的东西。
“这是两回事。”
路西法笑着拦住她,接着说:
“在我看来,两个人长久相守,一定是他们能量对等,在对方身上持续找到让自己满意的东西。只有单方面的付出和满足是不行的。说白了,这种亲密关系取悦的还是自己。你说的那些相守一辈子的人,他们为什么要结婚?你确定不是要拿戒指锁住对方的手脚吗?就算热恋期已过,也不得不忠实,不得不对另一半负责,这便已经不再是爱情,只不过是感动自己的一种方式罢了。”
“真正灵魂契合的伴侣,他们之间的吸引不限于肉体,即便热情褪去也不会离散,婚不婚的没有所谓。你觉得我说的对吗?”
苏莱特听得目瞪口呆,她无法否定路西法的话,他的观点很别致,似乎也有他的道理。
“你对于我就有这样的吸引力,苏莱特。”路西法坐正了身子,眼睛发亮地凝视身前不远的姑娘,“你好像会发光一样,让人挪不开眼睛。”
忽如其来的土味情话让苏莱特措手不及,她被盯得发窘,只好错开眼神转移话题:
“明天就要动身赶赴法老院了,你还说要给我讲待人接物的注意事项,到底要什么时候讲?”
好极了,不仅不来电,还是扫兴的高手。
路西法想着,好似被泼了一盆凉水,兴趣缺缺地从桌案旁站起来,抄着手往房子里走,人影消失前又大发慈悲,勉为其难地草草提点道:
“少说多看,揣着明白装糊涂。就这个。晚安。”
就这样他走了,把一片狼藉的屋顶留给苏莱特自己去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