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天,王芳对周围的环境日益熟络起来。
悲田坊是古人了不起的创举。悲,慈悲;坊,街坊,也是作坊,是行政事业单位,也是企业。
首先,悲田坊从官府那里获得的赐田,一般五顷左右,也就是五百亩上下,这就相当于后世一个社区的规模了。
它和城市内的其他街坊是连接在一起的,不过,并不是单纯的民居。里面除了居住区,还阡陌纵横,可能有稻田、鱼塘,有各类农业、手工业等加工业作坊。悲田坊大多背山面水,以便作坊运作。恰好,龙兴讲寺就濒临沅水。
可惜,江景房虽好,住宿条件,王芳觉得就惨不忍睹。
刚来的时候,因为是伤号,王芳还能睡床。如今进入恢复期,就被转移到了一间平房中,睡大通铺。
实际上能睡床,简直相当于后世的重症监护室待遇。因为唐代以前,古人可没有床和椅子这些东西,睡觉都是榻,类似于榻榻米。唐朝以后,胡床、胡椅才慢慢开始流行。不过在老百姓家里,肯定还没有那些高级货。
当日小王芳头部遭遇重击,直接死亡,但王芳转世而来,等于立刻给电脑换了新软件,所以只是头疼几天,身体就恢复了。
房间里人满为患,每个人分到的地盘,就是榻上那一张草席的空间。作为县城里的民房,按规定,是不允许超过两层的,所以房子就造得比较宽,空间还是蛮大,有一百多平米。只是这一次战争波及面甚广,送来的伤者络绎不绝,现在这间房子里已经住了二三十个人。虽然都是女子,比较爱干净,但空气里依然散发着难闻的味道。
其次,悲田坊既然也是企业,那就需要很多劳动力。像六祖慧能大师,他当年去求法,就不是住在寺院里,而是舂坊,专门负责舂米的作坊。一则他那时候还是白衣居士,并不是出家弟子;再者,他年轻,是个好劳力,先在基层锻炼锻炼。
劳力哪里来?除了少部分自愿而来的居士,主要还是匿名的逃亡者;或者是无家可归者;或者贵族家里犯了法的奴婢,官府把他们发配到这里。由这些人去耕种,这个坊才能自负盈亏,长期运作。
如果都是王芳这样的小屁孩,或者六七十岁的老头老太,谁去做事?在没有财政拨款的情况下,悲田坊几下就垮了。
当然,寺院还可以把田地租给农户,然后收租。但仅仅收租也不行,租金的收入绝对支撑不了医疗慈善的开支。
最关键的是,寺院并不是没有田地,相反,它掌控的田地很多,多得唐武宗忍不住要灭佛了,怎么可能还拨给你良田去做慈善?你寺院就不能用已有的田地做悲田坊?当年唐武宗灭佛,从寺院收回的良田就有数千万亩、奴婢十五万人。
这就是悲田坊既存在、又稀少的主要原因,它并不是一个肥差,并不以盈利为目的。于是首先要有佛门大德自告奋勇出来承担这个苦差事,然后获得官府首肯,划出土地,并专门派人监管,一切妥当了,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才能完成。这在古代社会,得有多难!也就是到了泱泱大唐,才终于出现。
正在王芳感慨不已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衣袖被人轻轻地拉了一下。
不用回头,她就叹了一口气:“细妹,你又用我的衣服搽鼻涕呢!”
“嘻嘻,被你发现了!”一个小姑娘立刻扑到她身上,恼羞成怒地摇晃起她的肩膀。
郑细妹,沅江边的陈家滩人,遭遇和王芳差不多,比她还小一岁,圆圆的脸盘,娇憨可爱,睡她旁边,经常做噩梦哭的人就有她,算是王芳新认识的好朋友。
两人玩闹了一会,王芳道:“走,我们到外面玩去。”
郑细妹立刻高声应道:“好咧!”
外面阳光灿烂,空气清新,果然比室内舒服多了。
此时已经入秋,正是白露时节,天气转凉,作坊里处处是忙碌的景象。大人们忙着秋收冬藏,孩子们则忙着玩乐。
王芳二人出来的时候,只见十几个男孩子分成两三个群体,玩得不亦乐乎,把坊里弄得鸡飞狗跳。
女孩们懂事一点的,有几个跟在大人后面做事;其余的则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说着悄悄话。
郑细妹出了门便一溜烟跑了,在每个圈子外都待上一会,咬着手指,好奇地偷听打量。
王芳拿起门边的一根柴火,往地上一摆,坐了下去。
举头望天。天,是湛蓝湛蓝的,一朵朵的白云慢悠悠地随风飘荡,一群群的鸟儿则快速地穿过云层,向远处飞去。
“北雁南飞,鸟儿们还知道自己的去向,我呢?”王芳暗暗叹了一口气。
这样傻傻地坐了一会,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她转过头去,牌坊大门那边,似乎来了很多人。
当先是几个和尚,为首者胡子雪白,慈眉善目,一身袈裟光泽暗淡。
王芳见过老和尚一次,这位正是龙兴讲寺的方丈,善寂和尚。不过,他老人家一般都在寺内,很少出来,像作坊这样具体的事情多由他的弟子打理。
官府的人也会参与悲田坊的管理,但主要是监管,并不插手具体事务。善寂禅师旁边那位身着官服的中年人,王芳也见过一次,正是沅陵县的主簿、悲田坊的勾当使。
所谓勾当,即是主管,代表官府。只是他和老和尚一样,都是在悲田坊挂个名,很少来这里。
老和尚一出现,作坊里的人就纷纷聚了过来,叉手行礼。这位可算自己的救命恩人了,哪能不上前参拜呢。
善寂禅师翘起胡子哈哈而笑,对大家还礼,却又往旁边略略一让,竟是从他身后走出两男一女三个年轻的道士来。
王芳仔细看去,为首的那位道士三十岁左右,一脸肃然,身形沉稳,眼睛如闪电一般,往坊内一扫,随即浓眉一扬,点了点头,似乎面对闹哄哄的人群居然挺满意的样子,也不知道他满意什么。
这还不算什么,奇怪的是,他身穿道袍,腰上的腰带却非常特别,根本不是普通的布料,而是牛皮之类,而且上面还挂了一些奇奇怪怪的玩意,最特别的要算一根古朴的木杖了。
“带杖道士?道士不是佩剑的么?”王芳暗自嘀咕,完全看不明白了。
不仅是他,后面两个道士也是如此。不过,一个佩剑,一个却是在腰带的左右挂着一张弓和一个箭壶。
让王芳眼前一亮的,还是那个女道士。女道士二十多岁,皮肤白里透红,有一种健康的美,而且脸颊旁边居然还有一对酒窝,一笑起来就梨涡隐显,很是可爱。
老和尚以及跟着他的几个和尚就站在那不说话,三个道士也只是四下打量不说话,作坊的人呢,就围在四周,交头接耳小声议论,只有几个小男孩在人群里穿来穿去跑个不停。
王芳来自后世,而且做过义工,像这样的情形,可不是第一次见了。她心中有些猜测,却又拿不定主意,一时竟陷入沉思之中。
如果猜测为真,那就不是一般的选择,而是人生大事了。
慢慢地,聚集的人越来越多。终于,那位主簿,跟老和尚与道士们商量了一下,就站到前面,大声道:“各位街坊乡亲,你们也看到了,现在坊里的人越来越多,这样下去,就会影响到大家的吃穿用度了。”
他转而指着三个道士,笑道:“好在除了悲田坊,现在武陵县桃源观的道长们,也愿意帮助大家。桃源观,大家都知道吧?”
人群里稍微有点年纪的都齐齐回道:“知道,知道,谁不知道桃源观呢!”
的确,桃源观就在常德桃源县的桃花源,只是桃源县要等赵匡胤即位后才正式建县,这会儿还隶属于朗州的武陵县。
此时的朗州一共两个县,武陵县和龙阳县(汉寿县)。
不过,桃源观却早在晋代就出现了,而且仙人辈出,声名远播。且桃源县和沅陵县交界,但凡想去常德的湘西人,只要是走陆路的官道,必然要从桃源山下经过。
只有几个在人群里玩得正开心的小男孩,一边跑,一边大声道:“不知道,不知道!”
王芳则心中一跳,果然来了。悲田坊虽大,却也有容量上限,现在有道观愿意为此分流担责,无论是官府还是龙兴讲寺,肯定乐见其成。
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她怎么会不知道呢。但是,真的要去道观里当一个女道士么?一时间,竟有些踌躇不决。
思索间,那名领头的道士已经沉声喝道:“贫道陈济群,知道众位乡亲这些天的遭遇,是妖兽洗劫了你们,让你们无家可归。
现在,不管大人小孩,愿意跟我走的,就站到我旁边来。另有打算的,也可以继续留在这里,无论如何,相信官家会给你们安排好。”
场内顿时发出一阵嗡嗡的议论声,尤其是那些小孩子,听了等于没听,有几个还大声地问道:“桃子观是哪里?离这里远吗?”
那个女道士走近人群,掩嘴笑道:“是桃源观,不是桃子观。不远,离这儿不过一百里。”
半晌后,稀稀拉拉地有三四个人慢慢走出人群,站到了陈济群的旁边。显然,他们已经决定跟着道士们走。但更多的人,则是站在原地在继续观望。
这也不奇怪,安土重迁,本是人之常情。大家都是沅陵人,属于辰州,当然感觉留在沅陵县更好些。
郑细妹不知何时又回到了王芳身边,拉着她的衣袖问道:“芳姊,你去不去?”
王芳心里正激烈地交战:如果留在悲田坊其实也不错,吃穿和安全问题,都有保障,这些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很重要。甚至以后,也许还可以再回官庄老家。
但是又一想,难道自己好不容易转世穿越一回,就是为了吃饱穿暖?从前对生命意义的追求,对死亡的不解,现世小王芳一家的冤仇,难道就不管了么?
而想要破解这一切,需要力量,需要智慧。留在悲田坊,能够获得吗?
想到这里,她已然有所决定。于是,她拍拍郑细妹的小手,道:“我想去桃源观看看,你呢,可能留在这里更好些。”
哪知郑细妹一听,眼珠子一转,随即大声道:“这里已经玩腻了,有什么好?走吧。”居然拉着王芳的手,大步向陈道士走去。